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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随着我的年事日长,他们觉得我越发不安分,我也越发觉得他们不顺眼。这时我已经出紫禁城玩过一两次,这是我从借口母亲去世要亲往祭奠开始,排除了无穷的阻劝才勉强争得来的一点自由,这点自由也刺激了我的胃口,越发感到这些喜欢大惊小怪的人物的迂腐不堪。到民国十一年的夏季,上面说的几件事所积下的气愤,成为促成我出洋决心的又一股劲头,我和王公大臣们的冲突,以正式提出留学英国而达到一个高峰。
这件事和安电话就不同了,王公大臣们死也不肯让步。最后连最同情我的七叔载涛,也只允许给我在天津英租界准备一所房子,以供万一必要时去安身。我因为公开出紫禁城不可能,曾找庄士敦帮忙,在上节我已说过,他认为时机不相宜,不同意我这时候行动。于是我就捺下性子等候时机,同时暗中进行着私逃的准备。我这时有了一个忠心愿意协助我的人,这就是我的弟弟溥杰。
我和溥杰,当时真是一对难兄难弟,我们的心情和幻想,比我们的相貌还要相似。他也是一心一意想跳出自己的家庭圈子,去远走高飞,寻找自己的出路,认为自己的一切欲望,到了外国就都可以得到满足。他的环境和我的比起来,也像他的身体和我的身体比例一样,不过只小了一号。这是他的自传的一段摘录:二十岁左右离开为止的家庭,还是一个拥有房屋数百间、花园一大座、仆役七八十名的“王府”。家中一直使用宣统年号,逢年过节还公然穿戴清朝礼袍,带着卫士、听差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平日家庭往来无白丁,不是清朝遗老就是民国新贵……
四岁断乳,一直到十七岁结婚前,每天早晨一醒来,老妈子给穿衣服,自己一动不动,连洗脚剪指甲也从来自己不干,倘若自己拿起剪刀,老妈便大呼大叫,怕我剪了自己的肉。平时老妈子带着,不许跑,不许爬高,不许出大门,不给吃鱼怕卡嗓子,不给……
八岁开读。塾师是陈宝琛介绍的一位贡生,姓赵,自称是宋太祖的嫡系后裔,工褚字。老师常声泪俱下地讲三纲五常,大义名分。十三四岁,开骂民国,称革命党人“无父无君”。说中国非有“定于一”才有救,军阀混战是由于群龙无首。激发我“恢复祖业”,以天下为己任的志气。
“英国灭了印度,印度王侯至今世袭不断,日本吞并朝鲜,李王一家现在也仍是殿下……”父亲常和我这样念叨。
母亲死前对我说,“你长大后好好帮助你哥哥,无论如何不可忘记你是爱新觉罗的子孙,这样,你才对得起我……”
时常听说满族到处受排斥,皇族改姓金,瓜尔佳氏改姓关,不然就找不到职业。听到这些,心中充满了仇恨。
十四五岁时,祖母和父亲叫我把私蓄几千元存到银行吃息钱。自己研究结果,还是送外国银行好,虽然息钱太低,可是保险。
十四岁起,入宫伴读……
十七岁结婚。她不满意我这不懂时髦的又小她三岁的小女婿。她姊姊随姊夫到日本去,她羡慕得哭天抹泪……溥杰比我小一岁,对外面社会的知识比我丰富得多,最重要的是,他能在外面活动,只要借口进宫,就可以骗过家里了。我们第一步是筹备经费,方法是把宫里最值钱的字画和古籍,以我赏赐溥杰为名,运出宫外,存到天津英租界的房子里去。于是溥杰就每天下学回家,必带走一个大包袱。这样的盗运活动,几乎一天不断地干了半年多的时间。运出的字画古籍,都是出类拔萃、精中取精的珍品,因为那时正值内务府大臣和师傅们清点字画,我就从他们选出的最上品中挑最好的拿。我记得的有草圣王羲之王献之父子的墨迹《曹娥碑》《二谢帖》等,也有钟、僧怀素、欧阳询、宋高宗赵构、米芾、董其昌、赵孟等人的真迹,司马光的《资治通鉴》的原稿,有唐王维的人物,宋马远和夏以及马麟等画的《长江万里图》,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还有阎立本、宋徽宗等人的作品。古版书籍,是把乾清宫西昭仁殿的全部宋版明版书的珍本运走了。运出的总数大约总有一千多件手卷字画,两百多种挂轴和册页,二百种上下的宋版书。民国十三年我出宫后,“清室善后委员会”在点查毓庆宫的时候,发现了“赏溥杰单”,付印公布,其中说赏溥杰的东西“皆属琳琅秘籍,缥缃精品,天禄书目所载,宝籍三编所收,择其精华,大都移运宫外”,是一点不错的(这批东西移到天津,后来不过卖了几十件。伪满成立后,日本关东军参谋吉冈安直又做主张,全运到了东北,日本投降后,就不知下文了)。
图221938年,日本人替溥仪从天津将储存的全部古籍字画运到长春,
由特务机关经办人开具的收据可见其数量
我们的第二步计划,是准备秘密出紫禁城。只要我自己出了城,进到外国公使馆,就算木已成舟,不管是王公大臣还是民国当局,就全没有了办法,这是几年来的民国历史给了我们的一个最有用的知识。更重要的是,我的庄士敦师傅给我想出了更具体的办法,他叫我先和首席公使荷兰的欧登科联络好,好使他事先有所准备。庄师傅给我出这个主意已是民国十二年的三月,他认为不适宜的时机已经过去九个月了。至于他何以认为适宜时机已经到来,以及他另外和东交民巷的公使们的谁有过商量,我一点都不知道。我从他的指点上获得了很大的信心,这就很够我满足的了。我先请他代往公使那里通个消息,然后我亲自给欧登科公使直接通了电话,为了把事情办得稳妥,我又派溥杰亲自到荷兰公使馆去了一趟。一切结果都是满意的。欧登科在电话里答应了我,并亲自和溥杰约定好,虽然他不能把汽车一直开进宫里,但他将在神武门外等我,只要我能溜出这个大门,那就一切不成问题;从我第一天的食宿到我的脚踏上英国的土地,进了英国学校的大门,他全可以负责。当下我们把出宫的具体日期钟点都规定好了。
到了二月二十五日这天,剩下的问题就是如何走出神武门。紫禁城里的情形是这样:我身边有一群随身太监,各宫门有各宫门的太监,宫廷外围是护军的各岗哨,神武门外,还有由民国步兵统领指挥的“内城守卫队”巡逻守卫。最重要的还是身边和宫门太监,只要这几关打通,问题就不大了。我想得实在是太简单了,我想出来的打通太监的办法,不过是到时间花点钱而已,当我一看拿到钱的立刻欢天喜地的谢恩,我就认为万事俱备,只欠一走了。谁知在离出宫时间不过一小时,不知哪个收了钱又谢了恩的太监报知了内务府。我还没走出养心殿,就听说“王爷”传下令来,叫各宫门一律断绝出入,紫禁城全部进入戒严状态。我和溥杰一听这消息,坐在养心殿里全傻了眼。
过了不大工夫,我父亲气急败坏地来了:
“听听听听说皇上,要要要走……”
看他这副狼狈的样子,做错事的好像不是我倒是他,我笑起来了。
“没有那么回事。”我止住了笑说。
“这可不好,这可怎么好……”
“没那回事!”
我父亲疑问地瞅瞅溥杰,溥杰吓得低下了头。
“没有那事儿!”我还这样说。父亲嘟嘟囔囔说了几句,然后领着我的“同谋犯”走了。看他们走了,我把御前太监叫来讯问是谁说出去的。我非要把泄底的打个半死不可。可是我没办法问出来,这件事,也不能叫敬事房去查,只好一个人生闷气。
从那以后,我最怕看见高墙。
“监狱!监狱!监狱!”我站在堆秀山上望着城墙,只能这么念叨。“民国和我过不去还犹可说,王公大臣、内务府也和我过不去,真是岂有此理。我为了城外的祖业江山才要跑出去的,你们为了什么呢……最坏的是内务府,这准是他们把王爷弄来的!”
第二天见了庄士敦,我向他发了一顿牢骚。他安慰了我几句,说不如暂时不去想这些,还是现实一些,先把紫禁城整顿整顿。
“新来的郑孝胥,是个很有为的人。”有一天,他对我说,“他很有抱负,不妨听听他对整顿的想法。”
我心中又燃起另一种希望。既然城外祖业先不能恢复,就先整顿城里的财产吧。我对庄师傅的建议非常满意。但是我想不到,他后来在他那本书里写到这次逃亡时,竟然把自己说成了毫无干系,而且还是个反对者呢。
八、遣散太监
紫禁城在表面上是一片平静,内里的秩序却是糟乱一团。我不懂事的时候情形怎么样,我不知道,但是从我懂事以后就时常听说宫里发生盗案、火警,以及行凶事件。至于烟赌,更是不用说。到我结婚的时候,偷盗已发展到这种程度:刚行过了婚礼,“皇后”的凤冠上原来的全部珍宝,都被换成了赝品。
这时我已经从师傅们那里知道,清宫中的财宝早已在世界上闻名。只说古玩字画,那数量和价值就是极其可观的。明清两代几百年帝王搜刮来的宝物,除了两次被洋兵弄走的以外,大部分还全存在宫里。这些东西全没有个数目,其中有数目的那部分又没有人检查,所以丢没丢,丢了多少,都没有人知道,只从这一点来说,就给偷盗者大开了方便之门。
今天想起来,那简直是一场浩劫。参加打劫行径的,可以说是从上而下,人人在内。换言之,是一切有机会偷的人,是无人不偷,而且尽可放胆地偷。偷盗的方式是各有不同的,有拨门撬锁秘密地偷,也有根据合法手续,明目张胆地偷。太监大都采用前者方式,大臣和官员们则是用办理抵押或标卖,借出鉴赏,以及请求赏赐,等等,即后者合法的方式。至于我和溥杰采用的一赏一受,更是最高级的方式。当然,那时我决不会有这样的想法,我想的只是,别人都在偷盗我的财富。我那时已经有了强烈的“寡人好货”之心了。
我十六岁那年,有一天由于好奇心的驱使,叫太监打开建福宫那边一座库房。库门封条很厚,至少有一百年没有开过了。我看见满屋都是堆到天花板的大箱子,箱皮上是嘉庆年的封条,里面是什么东西,谁也说不上来。我叫太监打开了一个,原来全是非常精巧珍贵的古玩玉器之类的东西。后来弄清楚了,这是当年乾隆自己最喜爱的珍玩。乾隆去世之后,嘉庆把他的所有珍宝玩物全都封存起来,装满了建福宫一带许多殿堂库房,我所发现的不过是其中的一库。有的库尽是彝器,有的尽是瓷器,有的尽是名画,意大利人郎士宁给乾隆画的许多画也在内。在养心殿后面的库房里,我还发现了许多很有趣的“百宝匣”,据说这也是乾隆放精巧小件珍玩的库。这种百宝匣是用紫檀木制的,外型好像一般的书箱,打开了像一道楼梯,每层梯上分成几十个小格子,每个格子里是一样玩物,例如,一个宋瓷小瓶,一部名人手抄的寸半本四书,一个精刻的牙球,一个雕着古代故事的核桃,几个刻有题诗绘画的瓜子,以及一枚埃及古币,等等;一个百宝匣中,举凡字画、金石、玉器、铜器、瓷器、牙雕,等等;无一不备,名为百宝,一个小型的匣子即有几百种,大型的更有上千种。听说建福宫那边还有一种特制的紫檀木炕几,上面无一处没有消息,每个消息里盛着一件珍品,这个东西我没看见,我当时只把亲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