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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时,要想瞒过吉冈私自会见外人或收一封信,简直是办不到的。那时在宫内府设有“宪兵室”,住有一班穿着墨绿色制服的日本宪兵,不仅一切出入的人都逃不出他们的视线,就连院子里发生什么事也逃不过他们的耳朵。加之宫内府自次长以下所有的日本人都是吉冈的爪牙,这就造成了对我的严格控制。
吉冈之所以能作为关东军的化身,干了十年之久,是有他一套本领的。
有的书上说,吉冈原是我在天津时的好友,后来当了关东军参谋,正好这时关东军要选一名帝室与关东军之间的“联络人”,以代替解职的侍从武官石丸志都磨,于是便选上了他。其实在天津时,他不过有一段时间常给我讲时事,谈不上是我的什么好友。他被派到我这里当“联络人”,也不是当了关东军参谋才恰逢其时的。如果说他是溥杰的好友,倒有一半是真的。伪满成立之后,溥杰进了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吉冈正在这个学校担任战史教官。他几乎每个星期日都请溥杰去他家做客,殷勤招待。他们两人成了好友之后,他即向溥杰透露,关东军有意请他到满洲,担任军方与我个人之间的联络人。溥杰来信告诉了我,后来又把我回信表示欢迎的意思告诉了他。他这时表示,这是他的荣幸,不过假如他不能得到关东军高级参谋的身分,就不想干,因为从前干这差事的中岛比多吉和石丸志都磨没在满洲站住脚,就是由于没有在关东军里扎下根。
后来,不知他怎么活动的,他的愿望实现了,关东军决定任他为高级参谋,派他专任对我的联络职务。他在动身来满洲之前,请溥杰写信把这消息告诉我,同时说:“如果令兄能预先给我准备好一间办公的屋子,我就更感到荣幸了。”我知道了这件事,满足了他的“荣幸”感。过了许久我才明白,原来他这是有意给关东军看的。他在关东军的眼里既有与我的不平凡关系,在我的眼中又有关东军高参这张老虎皮,自然就左右逢源,得其所哉了。
吉冈很喜欢画水墨画。有一次他画了一幅墨竹,请郑孝胥题诗,请我题字(什么字,早已忘了),然后带到日本,送给裕仁的母亲日本皇太后。不久,日本报纸上刊登了这幅画,并称誉吉冈为“采笔军人”。吉冈的艺术声名是否由此出现的,我不知道,但我敢断定他指望这幅画带给他的,并不是什么艺术上的称号,却是比这称号更值钱的身价。我从日本访问回来,日本皇太后和我有了经常的往来,不断互相馈赠些小礼物,中间人就是这位吉冈。从那次他送了墨竹之后,东京与长春的往来就更频繁了。
他大约每年都要往返东京几次,每次临走之前,总要叫我做点点心之类的食品,由他带去送给日本皇太后,回来时,再带回日本皇太后的礼物,其中必不可少的是日本点心。好在那位老太太和我都有现成的做点心师傅,彼此送来送去,都不费什么事。不过由于我的疑心病,吉冈每次带回来的点心,我总是叫别人先吃了才敢动。
当然,吉冈每年一次往返于日满皇室之间,这决不是他的擅自专断,但每次往返的内容,我相信主要是他的独创设计。比如有一次,他看见了我的四用联合收音机,忽然像发现了奇迹似地问我:
“这个机器能Record(录音)?”
他的中国话不大好,但我们交谈起来还不困难,因为他还会点英文。我们两人的英文程度差不多,平时说话中国话夹着英文,加上笔谈帮忙,倒也能把意思说清楚。
“Record是大大的好。”我说,并且拿出一片录音片试给他看。
“好,好!”他高兴地笑着,看我安好片子,便说:“我教陛下几句日本话吧!嗯!”接着就用日本话说出:“我祝天皇陛下身体健康!”
我照他说的日本话说一遍:“我祝天皇陛下身体健康……”,这句话录到唱片上了。他把那唱片放送了两遍,满意地拿了起来。
“好,这次我到东京,嗯!把它贡给天皇陛下!”
吉冈说话,总带几个“嗯!哈!”眼眉同时挑起。这个毛病,越到后来越多,我也觉着越不受用。和这种变化同时发生的,还有他对于我们之间的关系的解释。
一九三四年我访问日本,日本皇太后给我写了几首和歌,那时吉冈的话是我最顺耳的时候。
“皇太后陛下等于陛下的母亲,我如同陛下的准家属,也感到荣耀!”
他那时对溥杰说:“我和你有如手足的关系。我和皇帝陛下,虽说不能以手足相论,也算是手指与足指关系。咱们是准家族呀!”
但是到了一九三六年前后,他的话却有了变化:
“日本犹如陛下的父亲,嗯,关东军是日本的代表,嗯,关东军司令官也等于是陛下的父亲,哈!”
日本军队前线景况越坏,我在关东军和吉冈面前的辈份也越低,后来他竟是这样说的:
“关东军是你的父亲,我是关东军的代表,嗯!”
吉冈后来每天进“宫”极为频繁,有时来了不过十分钟,就走了,走了不到五分钟,又来了。去而复返的理由都是很不成道理的,比如刚才忘了说一句什么话,或者忘了问我明天有什么事叫他办,等等。因此我不能不担心,他是否在用突然袭击的办法考查我。
为了使他不疑心,我只好一听说他到,立即接见,尽力减少他等候的时间。甚至正在吃饭,也立刻放下饭碗去见他。对于他,我真算做到了“一饭三吐哺、一沐三握发”的程度。
八、几个“诏书”的由来
在伪满学校读过书的人,都被迫背过我的“诏书”。在学校、机关、军队里,每逢颁布一种诏书的日子,都要由主管人在集会上把那种诏书念一遍。听人讲,学校里的仪式是这样的:仪式进行时,穿“协和服”①的师生们在会场的高台前列队肃立,教职员在前,学生在后。戴着白手套的训育主任双手捧着一个黄布包,高举过顶,从房里出来。黄布包一出现,全场立即低下头。训育主任把它捧上台,放在桌上,打开包袱和里面的黄木匣,取出卷着的诏书,双手递给戴白手套的校长,校长双手接过,面向全体展开,然后宣读。如果这天是五月二日,就念一九三五年我第一次访日回来在这天颁布的“回銮训民诏书”(原无标点):
①协和服是伪满公教人员统一的制服,墨绿色,荐任官以上还有一根黄色的绳子套在颈间,称为“协和带”。学校里的校长和训育主任,一般都有这根所谓“协和带”。——作者
朕自登极以来,亟思躬访日本皇室,修睦联欢,以伸积慕。今次东渡,
宿愿克遂。日本皇室,恳切相待,备极优隆,其臣民热诚迎送,亦无不殚
竭礼敬。衷怀铭刻,殊不能忘。深维我国建立,以达今兹,皆赖友邦之仗
义尽力,以奠丕基。兹幸致诚佃,复加意观察,知其政本所立,在乎仁爱,
教本所重,在乎忠孝;民心之尊君亲上,如天如地,莫不忠勇奉公,诚意
为国,故能安内攘外,讲信恤邻,以维持万世一系之皇统。朕今躬接其上
下,咸以至诚相结,气同道合,依赖不渝。朕与日本天皇陛下,精神如一
体。尔众庶等,更当仰体此意,与友邦一心一德,以奠定两国永久之基础,
发扬东方道德之真义。则大局和平,人类福祉,必可致也。凡我臣民,务
遵朕旨,以垂万囗。钦此!
诏书共有六种,即:
'奇'一九三四年三月一日的“即位诏书”;
'书'一九三五年五月二日的“回銮训民诏书”;
'网'一九四○年七月十五日的“国本奠定诏书”;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的“时局诏书”;
一九四二年三月一日的“建国十周年诏书”;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的“退位诏书”。
“即位诏书”后来为第五个即“建国十周年诏书”所代替。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的“退位诏书”,那是没有人念的。所以主要的是四个诏书。学生、士兵都必须背诵如流,背不来或背错的要受一定惩罚。这不但是日本在东北进行奴化的宣传材料,也是用以镇压任何反抗的最高司法根据。东北老百姓如果流露出对殖民统治有一丝不满,都可能被借口违背诏书的某一句话而加以治罪。
从每一种诏书的由来上,可以看出一个人的灵魂如何在堕落。前两个我在前面说过了,现在说一下第三个,即“国本奠定诏书”是怎么出世的。
有一天,我在缉熙楼和吉冈呆坐着。他要谈的话早已谈完,仍赖在那里不走。我料想他必定还有什么事情要办。果然,他站起了身,走到摆佛像的地方站住了,鼻子发过了一阵嗯嗯之声后,回头向我说:
“佛,这是外国传进来的。嗯,外国宗教!日满精神如一体,信仰应该相同,哈?”
然后他向我解释说日本天皇是天照大神的神裔,每代天皇都是“现人神”,即大神的化身,日本人民凡是为天皇而死的,死后即成神。
我凭着经验,知道这又是关东军正在通过这条高压线送电。但是他说了这些,就没电了。我对他的这些神话,费了好几天功夫,也没思索出个结果来。
事实是,关东军又想出了一件事要叫我做,但由于关东军司令官植田谦吉正因发动的张鼓峰和诺门坎两次战事不利,弄得心神不宁,一时还来不及办。后来植田指挥的这两次战役都失败了,终于被调回国卸职。临走,他大概想起了这件事,于是在辞行时向我做了进一步的表示:日满亲善,精神如一体,因此满洲国在宗教上也该与日本一致。他希望我把这件事考虑一下。
“太上皇”每次嘱咐我办的事,我都顺从地加以执行,惟有这一次,简直叫我啼笑皆非,不知所措。这时,胡嗣瑗已经被挤走,陈曾寿已经告退回家,万绳栻已经病故,佟济煦自护军出事以后胆小如鼠,其他的人则无法靠近我。被视为亲信并能见我的,只有几个妹夫和在“内延”念书的几个侄子。那时,在身边给我出谋献策的人没有了,那些年轻的妹夫和侄子们又没阅历,商量不出个名堂来,我无可奈何地独自把植田的话想了几遍。还没想出个结果,新继任的司令官兼第五任大使梅津美治郎来了。他通过吉冈向我摊了牌,说日本的宗教就是满洲的宗教,我应当把日本皇族的祖先“天照大神”迎过来立为国教。又说,现在正值日本神武天皇纪元二千六百年大庆,是迎接大神的大好时机,我应该亲自去日本祝贺,同时把这件事办好。
后来我才听说,在日本军部里早就酝酿过此事,由于意见不一,未做出决定。据说,有些比较懂得中国人心理的日本人,如本庄繁之流,曾认为这个举动可能在东北人民中间引起强烈的反感,导致日本更形孤立,故搁了下来。后来由于主谋者断定,只要经过一段时间,在下一代的思想中就会扎下根,在中年以上的人中间,也会习以为常,于是便做出了这个最不得人心的决定。他们都没有想到,这件事不但引起了东北人民更大的仇恨,就是在一般汉奸心里,也是很不受用的。以我自己来说,这件事就完全违背了我的“敬天法祖”思想,所以我的心情比发生“东陵事件”时更加难受。
我当了皇帝以后,曾因为祭拜祖陵的问题跟吉冈发生过争执。登极即位祭祖拜陵,这在我是天经地义之事,但是吉冈说,我不是清朝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