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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龙凤矿每逢有重大新成就,卷杨塔上红星即放光,全矿可见。——作者
这个故事立刻让我想起,我在抚顺工人养老院看见的那位残废的老人。这是一次瓦斯爆炸中的幸免者。他逃脱了死亡,但是逃不脱困残废被赶出矿山的厄运。他过着乞讨生活,一直到解放;他几次几乎变成杨柏桥下的“路倒”。老人辛苦一生,没有结过婚,世上没有一个亲人。在他的床头上方,这个照例是放置亲人照片的地方,老人也有一个用精致的镜框镶起的照片,这也是他的房间里推一的一张照片:毛主席。
这个故事立刻让我想起,上午在一个幼儿院里,系着雪白小围巾的孩子挥动着小胖手唱的歌曲:“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从这些联想中,使我从老人和孩子那里得到了一个统一的回答。我明白了为什么刘大娘要说过去的让它过去,我明白了为什么她的儿子会相信我们可以改造……
我们随着王主任在巷道里继续前进着。在一个拐角的地方出现了一个灯光耀眼的小卖部——里面有水果点心,毛巾手绢,木梳香皂——王主任在这里停下来,指着小卖部说:
“在伪满时,从这里起是一条长长的臭水沟。沟里沟外到处有老鼠跑,可是谁也不敢碰它,因为那时很多工人很迷信,说它是老君爷的马。工人们都是混过今天不知能不能混过明天的人,因此,有的为了求平安,就敬信了老君爷。那时我们是又受鬼子的气,又受二把头的气,还要受老鼠的气。现在当然谁家也没老君爷了,把老君爷扔了,家家挂上毛主席像了。”
他指着混凝土的干净平整的地面继续说:“那时到处是水,浅处也有一尺左右。工人一下井,就得光脚蹚水走。在‘掌子’里,工人浑身都不穿一点衣服,精光光的。坑下又问又热,再说只有一身破烂,烂掉了也没人给你添。”
我们继续向前走,走到电车道旁,载运着发光的煤块的列车开过去了,穿着深蓝色工作服的司机和王主任笑着打个招呼,驶过去了。王主任继续说:
“那时候有电车走的道,没人走的道。电车在这个地方就常撞死人。不过比起爆炸死人,那又不算什么了。矿工过去有句话:说自己是‘四块石头夹一块肉’。在井下干了十几个钟头回到井上来,就算这一天又混过来了。在井口外面,天天下工时候有一群女人孩子等着,要是等不到自己的人,那就是完了。连尸首都不一定找到,不是压在石头底下,就是叫水沙埋了。在这里,”他停下了,指着路边说:“我亲自看见在这里压死了四个人。我十四岁就下井,自己也说不清跟阎王老子打了多少次交道。”
我这才知道这位精通业务的年轻主任原是矿工出身。他是个爽朗、活泼的人,他最后那句话是笑着说的。我决没料到站在我们面前的这个爱笑的人,过去的经历是那样悲惨,简直难以想象他是怎么熬过来的。为了生活,当年,这个十四岁的少年每天要干十几个钟头的活,有了病,不敢躺下,因为怕被看做有传染病隔离起来。工人们住的大房子,冬天没有火,大多数人没铺没盖,有条麻袋算好的,吃的也不够,每天每人只有八个蜂窝似的窝窝头,因此,传染病是极容易发生的。一九四二年,这里发生的一场流行病,工人们到今天提起来还是余悸未定。可怕的不是疫病,而是日本人的毒手,日本人曾把发生疫情的工人住宅区用层层刺网封锁起来,不准外出求医,然后又逐家检查,如果谁家有病不报告,日本鬼子就把大门钉起来,把人封锁在里头。如果有病报告了,又不管什么病一律填个霍乱,送进隔离所。人一进了隔离所就不用想出来,外面有电网围着,洋狗看守着,每人每顿一碗粥,有的半死不活,就送到炼人炉里烧死,或者和死人一起扔到万人坑里。
“刚才你们看见的煤车上的那个工人,”王主任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叫邢福山,他的父亲就是被活埋的一个。”
我们慢慢走着,巷道里有轻风迎面拂来,这是清新的温暖的气流,但我的心被过去的事冻结住了。经过一阵短暂的沉默,王主任继续说:“从前这里的空气是混浊的,不干活也可以把人间出病来。有一回我刚从井里上来,问得要死,有了病了,二把头非叫我再下去不行,我不去,他举起皮鞭打我。我在大房子里最小,大伙全疼我,有人过来要和二把头拆命,那小子一看就吓跑了。日本鬼子和二把头最怕的是特殊工人——这是鬼子送给被俘的八路军战俘的名称,鬼子把他们押到矿上做工,这些战士对鬼子不买账,谁凶他们在井底下就揍谁,揍死了就埋在里面。他们暴动了好多次,鬼子只好让步,给他们吃好一点,客气一点。鬼子和二把头怕普通工人受到特殊工人的影响,总设法隔离开,可是我们也知道了他们的斗争,也就摸透了鬼子和二把头的底,所以二把头只好扔下鞭子跑了,倒真像臭沟里的老鼠一样。从那天起,我就看透这些人日子长不了……”
这个当初生活在爆炸、冒顶和二把头皮鞭下的少年,他怎么熬过来的,我明白了,而且我的问题又一次得到了回答。在他身上有多么强烈的自信!当初他在那样艰难的朝不保夕的生活中,就已经看透了鬼子和二把头的底细,而我在那时是什么样子呢?是已吃腻了荤腥,丢尽了尊严,天天打针吃药,内心充满了末日的情绪。这和当初的这个少年的心情是多么强烈的对照!在那样的日子里,他就把我们这类人看成了老鼠,微不足道,在今天又是怎样呢?
我想起了试验瓦斯胜利的那个故事,想起故事里的老年工人和家属们的眼泪,想起故事里的青年工人高呼的那句话:“我们又胜利了!”这句话里充满了多大的自豪和自信!在他们的眼里,社会、人类、自然,一切奥秘都是可以揭穿的,一切都是可以改造的!一个皇帝又算得了什么?未来是他们的!这是为什么方素荣、刘大娘和他的儿子所以能宽恕我的又一个原因。
一切都变了!变化是反映在任何事物上的。从平顶山上的新生的丛林到矿山上的每块石头,都有了变化。变化也反映在我们所看到的各种人身上:养老院里正展开比健康、比长寿的老人是变化,工人宿舍的瓦斯灶和结婚照片是变化,年轻的王主任也是一个变化……一切变化中最根本的,是人的变化。
说明这一切变化发生的原因的,是老人床头的照片,是幼儿院孩子们唱的歌,是龙凤矿卷扬塔上的那颗星……
在那颗红星下发生了这一切——伟大的胸怀,对领袖的无限信仰,看透了一切的自信。有了这一切,才有了那个声出如雷鸣,耀眼如闪电的宽恕。
五、会见亲属
人民可以宽恕,问题在于自己能否“做个正经人”——我从这次参观中明白了这个道理,并且还不只是这一个道理。从前,就是在开始参观的那天,我还用旧的眼光看待今天的政府同群众的关系,认为任何政府同人民之间都没有书上所说的那种一致、那样互相信赖。我总以为共产党之所以有那样强大的军队和有力的政府,是由于“手段”高明和善于“笼络人心”的结果。我所以担心在群众激愤时会牺牲了我,就是由于这种看法。现在我明白了,人民所以拥护党,相信党,实在是由于共产党给人民做了无数好事,这些好事是历史上任何朝代都不可能也不肯于去做的。为矿工——从前被称做“煤黑子”的——做出营养设计,为矿工的安全拿出整个党组织的精力向瓦斯宣战,让“大官旅馆”的命运变成下棋、赏花的晚景,让百分之八十的单身汉从“大房子”搬进新房,让存在了若干世纪的妓院、赌馆、鸦片馆从社会上消失……在过去,哪个政府能够和肯于去做这些事呢?
从前,我有时还这样想:也许在新社会里只有穷人得到好处,那些有钱的人,旧社会里有点地位的人,跟我们这类人有瓜葛的人,以及汉族之外的少数民族,恐怕都说不上满意。参观后不久,我亲眼看到了我的亲属,我才明白了这还是过时了的旧眼光。原来满意这个新社会的,在新社会里找到自己前途出路的,竟包括了那么广泛的阶层,实在是历史上空前的。
我们跟亲属之间的通信,从一九五五年夏天就开始了。人们从家信里知道了亲属并未因自己是罪犯而受到歧视,知道了子女们有的在上学,有的在工作,有的成了专家,有的参加了共青团,甚至还有的加入了共产党。许多人从家信上受到了很大鼓舞,进一步觉出了社会变化对自己的意义。但是也还有某些多疑的人仍然疑信参半,甚至于还有人全凭偏见而加以穿凿附会、妄加曲解。前伪满将官老张,接到儿子第一次来信。这封信头一句是这样写的:“张先生:对不住,我只能这样称呼你,不能用别的……”老张看完信大为悲恸,几乎得了精神病。许多人都为他不平,有人暗地里说:“这不是新社会教育出来的青年吗?新社会里父亲坐牢,儿子就不要他了。”我不由得想起陈宝琛说过的“共产党无情无义”之类的话。跟溥杰同组的前伪满将官老刘,向来对新社会什么都不相信。他非常想念自己的女儿,很怕她受到社会上的歧视。女儿来信告诉他,她的生活很好,人了团,得到组织的关怀,有许多好朋友,她现在夙愿得偿,国家已按她的升学第一志愿分配她到艺术学院。他看了信,摇晃着满头白发说:“说得千真万确,不叫我亲眼看一看我还是不相信。”这些问题,从一九五六年起,都得到了解决,而在我看来,解决的还不只是一家一户的问题,而是整个民族,整个下一代的问题。
三月十日,即参观后的第三天,看守员通知我和溥杰,还有三妹夫、五妹夫和三个侄子,一齐到所长那里去。我们走进了所长的接待室,在这里出乎意料地看见了别离了十多年的七叔载涛和三妹五妹。
看着健壮如昔的胞叔和穿着棉制服的妹妹们,我好象走进了梦境。
载涛是我的嫡亲长辈中仅存的一个人。在一九五四年选举中,他作为二百多万满族的代表被选人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他同时是人民政协全国委员会的委员。他告诉我,在来看我的前几天,在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二次会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