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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蒙恬为他在府中专设客室款待,并有专人服侍他的饮食起居,但他也是食不知味,睡不安枕,在灵堂陪伴蒙恬的时候居多。
他在等候消息,也是寻求蒙恬和王离的保护,府中上下,无论文武老幼,士卒家童,全都是对他和他的从人瞪目而视,仿佛当时会杀掉他们一样。
连执着戈矛守灵堂的护灵兵卒,看到他们也是两眼冒着仇恨的火焰,他们经过这些全副甲胄的士卒身边,还真是提心吊胆,深怕他们的戈矛会横下来将他们刺个对穿。
最使颜取胆寒的是每日都有军使来报,全是些军心不稳和北边实边民众逃亡的消息。
这些军使说,首先是士卒听到扶苏和蒙恬被皇帝赐死的消息,人人都感愤怒,但敢怒不敢言。
接着,另一股传言像野火一样燃遍整个军中——始皇帝早已死了,遗体都已发臭发烂,赐扶苏公子和蒙将军死的诏书,乃是胡亥他们所伪造的。
这个传说迅速在军中和筑城劳工中传开,就像沸水流进了冰窟,原先完整密不秀风的冰窟,立即纷纷出现裂痕,最后支离破碎地解体。
每天都有好几迫使者来报。
来自塞外阴山前哨阵地的军使告急说——
匈奴大概也得到这个消息,向我阳山阵地发动攻击,我军士气涣散,不肯迎敌。部分退至河南,部分为了军法严峻,不敢回来,干脆率部投降当匈奴去了。匈奴单于对这些投降的人特别优待,甚至有一名旅尉,他完整地率五百部下投降,单于将女儿许配了他。
凡是投降的人,单于都赐姓编为匈奴部落,赐牛羊和家畜,并由投降者自选千夫长、百夫长,俨然一新兴匈奴秦种部落。
因此,军中投往匈奴者大为增加。
蒙恬听了大为感叹,想不到匈奴进步也快,学会了任嚣的安抚政策!
筑城总监工部使者来报——
自从这个消息在劳工传开后,筑城囚犯纷纷暴动逃亡,监卫士卒也都不管,甚至有随着暴动者逃亡的情形。
主要原因是,扶苏对众仁厚,尽量帮劳改犯解决各种问题,比起同样是在骊山和阿房宫服役的劳改犯,生活和待遇都有天壤之别。至少他们可以吃得饱,监工也不许随便打人。
他们怕新派来的护军一改作风,而王离将军又是个只知道服从上级,没有什么担当的人。
蒙恬每逢听这类报告,都会摇头微笑,看看颜取和王离,他们两人都羞惭得面红耳赤。
九原郡守使者报告——
在河水沿岸新设的几十个县城传出这个消息后,再加上匈奴收复阴山的战报,实边移民纷纷向后撤离,这些人大都是单身,一逃就没有了踪影,而拖家带眷的,全都涌入九原,如今前线还没有作战,难民就壅塞了附近几个县城和九原市区。
另据执法系统报告——
结伙抢劫杀人案件近日大幅度增加,显而易见都是这些逃兵和脱逃的劳改犯所干下的罪行。
颜取每次听完这些报告,都会惶恐地问蒙恬说:
“蒙将军,这该怎么办?”
蒙恬都会微笑回答说:
“我如今乃待死囚犯,还得看护军怎么办!”
最后,颜取等待的派往始皇处的使者——他一直坚信始皇未死,否则他也早就逃亡了——终于回来了。
使者带回始皇〃亲笔〃用有密玺的诏书,严词指责扶苏和蒙恬抗命,并重申立即自裁,否则灭族!
8
蒙恬跪接了诏书后,态度从容地对颜取说:
“我现在虽然已是阶下囚,但我仍然有能力反叛,效法前赵国李牧故事,御史大人相信吗?”
“相信,当然相信!〃颜取急忙答应。
“要谈到灭族,御史大人得相信,蒙恬已无族可灭!”
“蒙家乃是个大家族。〃颜取语带威胁地说。
“家族虽大,但人丁单薄,而且早料到有这一步,你不相信,可以去找找看,灭族也只能灭一些与蒙家毫不相干的人。〃蒙恬脸带讥刺笑容。
“将军真有抗命之心?〃颜取惶恐地问。
“扶苏公子已死,我也不会独活,〃蒙恬凄然地笑着说:
“再说,蒙家三代受主上之恩,怎么会有抗命的行动?”
“将军明智。〃颜取现出宽慰笑容。
“不过……”
“将军,君子一言,骑马难追!〃颜取又神情紧张。
“御史请宽心,蒙恬平生尚没有说过会反悔的话!不过……”
“不过什么,将军?”
“你没有看见眼前情势一片混乱,我这随便一死,你接得下这个烂摊子吗?”
颜取心头一震,对蒙恬光明磊落和负责的性格打从心底佩服。他情不自禁地避席顿首,连拜了三拜:
“将军为国的赤忱忠心,颜某既感激又崇敬!”
蒙恬连忙起身,亲手扶其他来,口中连说:
“这是武将报国的本份。”
蒙恬回到室内换上统帅服,全副黑色甲胄,头戴雉尾头盔,铠甲外面套一件锦绣红色虎头战袍。
蒙恬就在白虎堂扶苏棺木旁边升帐议事,王离和颜取分坐两侧。
他首先发出令符,命中军传各部都尉到白虎堂。
不到一个时辰工夫,各部领军都尉和本部重要幕僚全都到齐。
蒙恬首先介绍颜取给各将领认识,然后沉痛地宣布:
“扶苏公子已奉主上诏命自裁身亡,本帅也为待罪之身,将追随扶苏公子于地下,如今召集各位来,乃是要尽为将的最后责任。”
接着他痛责各将领不负责任,任由军心涣散,他沉重地说:
“假若一、两个人的死,就能影响到整个军心,这支部队称不上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节制之师!”
等他训话完毕,众将皆感动得伏地流泪。
蒙恬跟着调兵遣将,对所有发生的问题都作了妥善处理——
一、派出军队立即收复阴山以南地区及前哨阵地。
二、九原郡守立即疏导难民回乡。
三、由民间组成警戒线,以军队支援,河上边城许进不许出,抗命者立即处决。
四、向军中宣布,扶苏已死,统帅一职由裨将王离接替,主上并派颜取为护军,今后全军交由王离统率。
五、全军及辖区居民为扶苏公子服丧一月。
六、追查传言来源,发现造谣生事查有实证者,斩。
蒙恬调派完毕,又率诸将在扶苏灵前祭拜上香,诸将无不痛哭流涕。
王离这时说:
“将军请上坐,受诸将一拜!”
他的话带有活祭的意味,诸将听了更加伤感。
蒙恬微笑着并不推辞,就坐席前。王离真的命侍从点燃香烛,带领诸将叩拜。
很多将领一拜倒地上就放声大哭,再也不肯起来,一时哭声震动整个白虎堂。
“多谢各位,蒙恬生受了!〃蒙恬起身将诸将一一亲手扶起。
有些人哭着紧抱住他不放。
颜取在一旁看了,不仅流泪,而且内心有股逼人太甚的罪恶感,连他也起怀疑,难道传言是真,始皇真的已死,他来送诏书赐死扶苏和蒙恬,岂不是为虎作伥?
再看蒙恬军上下友爱团结,却视他有如眼中钉,而他自己虽然读过不少兵书,但没有一点实战经验,所懂得的军事,不仅是一点皮毛,而且根本是纸上谈兵,受到这些身经百战的将领排斥,今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他决定乘覆命之便,要求胡亥另外派人。
等到诸将全都奉命离去,这时蒙恬才对王离说:
“府外群众的情况怎样?”
“十几天来,群众犹在外不散,声言见不到扶苏公子绝不走。〃王离回答。
“唉,〃蒙恬长长叹了口气说:“也真亏了他们对扶苏公子的厚爱,天譬如此炎热,大太阳底下,他们也真受得了!现在让他们派代表进来见见扶苏公子。”
9
群众派了二十多名代表进来,全都是德高望重的地方父老。
他们见到扶苏的棺椁和灵堂,开始时震惊,神定以后,纷纷上香祭拜,放声痛哭。
祭拜完以后,蒙恬照样为他们介绍了颜取,并拿来诏书给他们看。看到父老们群情激愤的样子,颜取面有愧疚,蒙恬则不能不加以解释。他说:
“各位父老千万不能听信谣言,扶苏公子和主上亲为父子,而且多年来时有书信往来,他不会不认识父皇的笔迹,更不会笨到为一封假诏书而自裁。”
“但传言如今已传遍天下,不会全是空穴来风,〃一位鬓发皆白的父老说:“而且老朽小犬日前由井陉回来,正好碰着皇帝的车队经过,据他说,夹道欢迎的民众和他,都闻到了始皇輼輬车中传出的恶臭!”
“那是鲍鱼味。〃颜取插口说。
“这不是笑话吗?堂堂天子的车驾中放什么鲍鱼?〃另一位门牙脱落,牙齿不关风的父老愤愤地说:“就是皇帝喜爱吃鲍鱼,也不会放在自己的车中,难道他爱鲍鱼爱到这种程度,岂不是变成了逐臭之夫了!”
颜取很不高兴这位父老这样奚落始皇,但又找不出理由驳斥,当然在这种情形下,更不敢像平日那样发作,责以批迄今上的罪。再说,听了这些话,他心中的疑团也越来越大。
此时,这些父老纷纷出声,一致附和:
“不错,不错!”
“素闻始皇帝有洁癖,连对宫女每月不洁的味道都甚敏感,因此不准逢到月事的宫人近身服侍,他怎么会受得了鲍鱼味?〃另一位父老摇头晃脑地推敲。
二十多个老人分成几组,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颜取听听都是一些始皇嗜好,宫中秘闻,很多都是他闻所未闻的。真是谣传没有翅膀,飞得却比捷燕还快,尤其是北边偏僻,天高皇帝远,扶苏治理仁厚,黔首没有秦国本部及其他各地的压制言论压力,有关始皇的传言更是百无禁忌。
不过由于始皇经营北边有功,再说他宠爱的幼公主也是北边人,所以这里的人对他有一份难言的感情,有时候谈起他来,只称〃嬴亲家〃或〃那个咸阳的亲家〃。
当然有关始皇的传说,绝大多数都是关怀性的和亲切性的,却也少不了笑谑。
父老们一喝茶聊天,似乎忘了他们来的主要目的,原来哀伤的气氛也逐渐变了质。
然而,他们闲聊所达成的一个共同结论是:——始皇帝已死的传说可能是真的!
蒙恬最后不得不制止他们闲谈争论,而将谈话拉回本题来。他大声宣布说:
“蒙恬请各位来的主要目的有两个,第一个是要各位亲眼看到扶苏公子,并代为安抚民众的疑惧;第二个,乃是要各位父老当场见证蒙恬并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一直拖延不肯死,乃是怕诏书有误,如今再接诏书,验明无误,也该是蒙恬追随扶苏公子于地下的时候了!”
他的话像大拍了一下惊堂木,堂内的空气顿时凝住,由闲聊传奇的活泼愉快,一转为哀伤沉重。
“怎么?说了这老半天,你还没打消死的念头?〃那位牙齿不关风的父老以他特殊风格,含糊不清的语调,表示反对。
“对啊!对啊!年纪轻轻,帮国家也做了不少事,怎么说死就要死!〃旁边几位父老齐声帮腔。
“不能死!不能!〃刚才坚持他儿子闻到始皇尸臭的父老说:“我们明明都知道始皇已死的传闻是真,那诏书就是假的,为什么将军还要执迷不悟?”
“是啊!是啊!这样太不值得了!〃所有父老一致赞同。
坐在旁边的颜取,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的生闷气,这些乡巴佬一点也没将他这个御史大人放在眼里,胆敢信口雌黄诅咒主上已死,当着他这个信使的面,说诏书是假的。
但形势比人强,他本想叱喝,在咸阳说这种话乃是灭门之罪,但想到府外聚集的几万民众,他泄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