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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之中,支革公社和土革支队互有攻守,局部战斗各有胜负,土革支队不知道对方把这些院领导们藏在哪里,就在教学楼门口天天声讨,他们又搞来了两个巨大的喇叭,对着团委,把音量开到最大,要求支革公社交人。支革公社的喇叭明显不是对手,谢有盼就在半夜组织了几十个人,趁着对方打盹儿冲将下去,砸烂了他们的喇叭。土革支队300多人气急败坏,拆了一个花坛,把能扔的石块儿都扔进来,砸伤了十几个学生。
僵持中,新市委派来的工作组进驻了法律学院,将双方的代表召集起来宣讲政策。讲了一天,也没说明白他们到底站在哪一边。意见一会儿“左”一会儿“右”,既说要注意掌握政策,不要打倒一片,又说要揪出校内的走资派,毫不留情,至于怎么干,却没个确凿的说法。几天下来,两头都不讨好,两边都不服气,最后竟灰溜溜没人搭理了。
院领导和教师中有些不明白事儿的,也许是被关得有些歇斯底里了,竟然跑到窗口大骂文化大革命,大骂中央文革小组。楼下几百个土革支队的人听了,算是找到¨wén rén shū wū¨了辫子,拉着工作组前来质问。谢有盼等人也正愁和土革支队弄得太僵不好收场,北京城里开始刮起新的“血统论”论调,各院校派系正在以此为标准重新排列组合,有着“地、富、反、坏、右”出身的人开始被排挤出任何一个革命组织,甚至直接遭到批判。被保护者犯了这样的错误,支革公社就只能把他交出去了,而且刚好是个台阶。支革公社发布声明,经过认真的审查,揪出了以学院办公室主任郝秦安为首的八名“走资派”,给予共同批判。
交出去的一共八个人,有两个竟然是自愿的,说早晚都得掉这层皮,早掉早回家。于是,北京法律学院出现了自运动以来从未有过的场面,土革支队加上支革公社,足足一千五百多人,共同开展了对这八个“走资派”的严厉批判。经两方面协商,院领导们也出来挨批,但是不会对之动武。谢有盼和贺卫东站在高台上,一左一右赛着嗓门,台下两派力量前些天还打得头破血流,如今竟然肩并肩战斗了。
这一天,土革支队和支革公社骨干们正在校会争吵,商量双方在组建“革命师生委员会”过程中的问题,谁说了算,谁占多数常委等等,吵了一上午仍没个头绪,火药味儿又开始出现。这时突然传来消息,校门口闯进来两千多个红卫兵,一色的绿军装,红袖章,见人就问成分,问支不支持造反,两句话不合就抓人打人,气焰十分嚣张。
“反了他们了!一群屁崽子,竟然敢打进咱学校来?中央指示‘运动不出门’,他们是受谁指使的?是哪个学校带的头儿?”贺卫东一把将军帽摔在桌子上,恶狠狠地说道。
“不能让他们进来,更不能让他们占了咱们的教学楼,没准儿后面还有人……我的意见是把他们挡出去。先劝,劝不住就往外推,推不动就往外打!反正工作组的同志们还在,革命也要有组织原则,不能乱来,我们保卫本院的革命成果,师出有名!”谢有盼立刻对贺卫东表示支持,紧了紧腰上的军用皮带说。
“组建革命委员会的事情,我们两边先放一放,这个时候我们要一致对外。这些初高中生红卫兵到处瞎闯,连清华大学都敢冲,我们坚决不能让他们乱来,破坏我们辛辛苦苦创建的革命成果……谢老二,咱俩去和他们理论一下,在座的各位回去组织人力,要做好动手的准备。”贺卫东又把帽子戴上,同时向谢有盼伸出了右手。
“嗯,同意,你们的人从一号楼绕过去,我们的人集中在礼堂前面,一有问题就冲下去,两边都看我们的信号!”谢有盼迟疑了一下,和贺卫东重重地握了个手。
红卫兵压根儿就不是来谈判的,谢有盼和贺卫东只和对方理论了几句,对方就振臂高呼要夺权,要消灭一切敢于挡路的“保皇派”。贺卫东火了,照着领头的那个干瘦的小子就是一脚,勿须信号,双方立刻陷入混战。
一千多名大学生面对两千多红卫兵,毫无惧色,一副保家卫国的气势,身体条件也占了上风。对方毕竟是几个学校凑起来的,无组织无方向,但是打起来也颇拼命。僵持了一会儿,他们被冲势很猛的大学生逼回了校门口。谢有盼冲得性起,抡着棍子追几个满校园乱窜的红卫兵,刚擒住一个踹倒在地,突然觉得一阵风从脑后袭来。他还没来得及回头,一个人影猛地扑在了他的背上。
“啪……”
一只抡圆的铁锹重重地砸在那人的头上,飞洒的鲜血糊了谢有盼一脸。谢有盼抹开眼前滚烫的血,看见贺卫东的脸已经被打得歪去了半边,一只眼睛斜斜地耷拉在眼眶外边,粘稠而殷红的血像喷气一样从他太阳穴的伤口汩汩流出。
“卫东!我的好兄弟啊!”谢有盼大哭一声,紧紧抱住了瘫软的贺卫东。他想把他的眼睛塞回去,却发现那只眼球已经碎裂成一团红里透白的烂肉了。
“带江南雨走……带她走……你这个‘保皇派’……”
贺卫东登时气绝。
老三贺卫东,祖籍北京,汉族,出身工人阶级,生于1940年,于1966年6月20日为保卫北京法律学院文化大革命革命成果而壮烈牺牲……
贺卫东的牺牲,让土革支队和支革公社达成了空前的思想统一。双方的运动方向都向保卫北京法律学院的革命果实靠拢,院领导和教师们开始交代材料,整日关在教学楼里,但好赖有吃有喝正常回家,对于双方来说,都算达到了目的。
工作组对“六二〇”事件非常关注,事发当日就向上面打了报告,新市委和“中革”小组代表一起来到北京法律学院调查,最后做出了“双方冲突系人民内部矛盾,各有死伤,属于革命观点的冲突事件,而非单方面革命行为”的结论。结论既出,土革支队和支革公社炸了锅,连被土革支队整了半月的院领导们都不干了,谢有盼更是怒火中烧。这个定性让贺卫东的死变得一文不值,连个革命烈士都不算。校园内,全院师生及教职员工两千多人黑纱披挂,召开祭奠大会,贺卫东的巨幅黑白照片高悬主席台,土革支队和支革公社的代表都对工作组和中革小组的黑白颠倒进行了严厉的控诉,声明要上书党中央和国务院,给“六二〇”事件定性为革命事件。老院长带着高帽子,犹在台上怒声声讨,老泪纵横。
祭奠大会没过多久,工作组撤出了北京法律学院,全('文')院上下('人')敲锣打('书')鼓欢庆('屋')胜利。可没过几天,中革小组一个领导带了一个新的工作组进驻了北京法律学院,他们严厉批评了土革支队和支革公社的“极右”倾向,说“反对工作组就是反党,反毛主席!”向工作组夺权无疑是反革命行为,他们说毛主席已经知道了此事,他老人家很生气,要求分清楚北京法律学院的“左、中、右”,认真划分成分,彻底清查混在革命队伍中的反革命分子。
中央文革小组的命令,不啻于雷霆一击。土革支队和支革公社立刻出现了新的分裂,两个组织之间相互指责对方是“极右”。两个组织内部也出现了分裂,一直倾向于大打出手的一批组织干将,在新工作组的唆使之下,向谢有盼等人发起了“再次夺权”运动。支革公社内忧外患,新派势力在“唯成分论”的大旗下所向披靡,迅速瓦解了组织内的团结局面。谢有盼迅速失去了几个得力助手的支持,老大和老六都被定成了“右倾”,自己的成分还在审查之中。新工作组找他谈话,态度已经十分恶劣了。
“反正课也停了,要不你回去避一避吧?”
江南雨毫无悬念地被定为“右派学生”,每天定期和两百多个同类集中反省交待。一头秀发留不住了,谢有盼正在宿舍帮她剪成短发。看着那乌黑光亮的秀发从剪刀下滑落,谢有盼哭了。
“我走了你怎么办?我怎么保护你?”
江南雨听出了他的哽咽,回过身来,轻轻地抱住他说:“别担心我,我早就习惯了,只是保不住头发真可惜,我已经养了五年了……你也回家里去吧,看看你父母怎么样了。我父母……去年就不知道被关到哪里去了,我回去也不会有好日子的,还是在学校里吧,每天交待交待,大不了上台低头儿,总好过家里……倒是你应该回去,你父亲……我觉得他们可能会被再打倒了……”
“我也很担心……是想回去看看呢!”
“去吧亲爱的,别担心我!去保护你的父母……等这阵风过了你再回来,回来找我。”
谢有盼掏出一张纸递给她,江南雨惊讶地打开了,一首《枉凝眉》跃然纸上。
“你给我的那首《七律》让我汗颜,真的是很喜欢,当时却没能回你。琢磨了这么长时间,终于对诗词有所体会,如今才敢送给你这首《枉凝眉》曲,希望你也喜欢……”
江南雨满眼爱意地看着谢有盼,再低头念那曲句:枉凝眉
模糊了芳草无涯,模糊了青山如画。
南雨挂笙笛,怎吹得月上风华?
北雪坠兰堤,更愁远江上竹舥。
一缕乡愁不下,一面玉水无瑕,
一抹幽香千里,一片柔情是她。
纵梦中,能有多少青丝落,
怎盼得见绿蝶翩翩舞,瓣瓣梨花?
赠南雨吾爱!
谢有盼
江南雨反复默读了多遍,就紧紧地把谢有盼抱住了。她像母亲抚摸孩子一样摸着他的头顶,抚摸着他乌亮的头发。谢有盼心中的苦闷、悲伤,以及极度的困惑,都化做泪水倾打在她的身上。他骤然间变得如此无力,如此无助,竟连心爱女人的秀发都保不住了。那刚刚剪下的头发刺着他的脸,他的眼,他含起滑到嘴边的一缕,忘情地品味着,咀嚼着,直到它们刺得自己满口鲜血,刺进自己那悲伤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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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家》 第六部分
第二十五章 匆匆荡荡
回到板子村的时候,冬天的朝阳正把白雪覆盖的村庄照得通红一片。谢有盼远远看见美丽的家乡,一路上忧郁的心情总算喘了口气。这么美丽的村庄,如此宁静地藏在豫北的平原上,谁能来这里造反呢?
板子村竟然空无一人,各家各户门庭大开,冷冷清清。村中土墙上遍布大字报。饥肠辘辘的看家狗嗷嗷直叫,此起彼伏的犬吠声在这个阳光明媚的大早晨显得有些诡异。
谢有盼忐忑不安地来到自家门前,发现整个屋子都被刷满了各种大字报,红得让人发怵。院子大门不翼而飞,屋门的棉帘子烧剩下一半,院子里的碾子竟然掉到了地上,满地都是锅碗瓢勺的碎片,显然是被石碾子砸碎的。五根子蔫生生地藏在碾盘后面,看见谢有盼来了,竟哆哆嗦嗦的不敢出来。谢有盼忙过去拉它,看到它身上多处血肉模糊的伤痕,一条腿已经断了。这畜生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悻悻地舔着他的手。摸了摸它,谢有盼就走向堂屋。堂屋的几扇窗户纸全被撕碎,桌椅板凳都四脚朝天碎裂当场,地上竟然还有几个刨出来的坑。屋里挂的镜框和奖状等物件,除了毛主席的,都碎烂了。阳光透过破烂的窗户射进屋里,一墙红墨写成的大字格外醒目:“坚决批判阴险、毒辣、血债累累的反革命分子老屌!”
“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