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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
就在朱明宇设家宴请金简及夫人的第二天,常德旺便安排了朱明宇和许良年的会面。三个人的会面选择在妃子楼的浴室里。三个木桶紧紧挨在一起,三个赤身裸体的爷们舒舒服服地泡在浴桶里。他们没有像往常那样叫妞儿陪他们一起入浴,连搓澡的小伙计都没有要,三个人正正经经地泡澡,也正正经经地谈起了事。
许良年的外号叫蔫神,除非见了女人能精神一点儿,平时总是一副蔫头耷脑、丧魂落魄的样子。这时候,他泡在浴桶里,把脑袋耷拉在桶沿上,闭着眼睛听朱明宇和常德旺的谈话。也不知道他是在听还是睡着了,反正是那副蔫塌塌的样子。不过,常德旺知道他的习惯,有什么话你尽管说你的。无论他是听还是没有听,到他说话的时候,他自然就开口了。
朱明宇又提出了为他们台州卫前帮安排收粮经纪的事,这一次许良年却一反常态,抢先开口了:“金简大人怎么说?”
常德旺说:“金大人说全由许大人安排。”
许良年一声未吭,又闭上了口,将身子缩在浴桶里不动了。
常德旺说:“眼下最难的就是收粮经纪,现在所有的军粮经纪都归陈天伦管,陈天伦又是铁麟大人一手提拔的。他只听铁大人一个人的,根本就不把我们坐粮厅放在眼里。”
常德旺这话是冲着朱明宇说的,同时也是为了说给许良年听的。自从陈天伦当上“盈”字号军粮经纪以后,等于在土石两坝上加了一道防线,直接阻断了坐粮厅与各漕船之间的沟通。须知这沟通是流金淌银的,阻断了沟通,就阻断了金银的流淌。常德旺这伙儿专门等着金银流进腰包的坐粮厅大大小小的官员们,能不把陈天伦当成眼中钉、肉中刺吗?
朱明宇气愤地说:“陈天伦把持了‘盈’字号,就是我们运丁的一大灾难啊。”
常德旺说:“何止是你们运丁的灾难,整个坐粮厅都让他搞得惶惶不可终日了。”
朱明宇说:“军粮经纪原本就是归坐粮厅直接管辖的,铁麟大人这样一杆子插到底,不是把坐粮厅架空了吗?这铁大人到底想干什么?”
常德旺说:“很明显,人家铁大人是信不过咱坐粮厅啊。两坝上安插了一个陈天伦,现在又在大运西仓安插了一个金汝林。看来,铁大人要在漕运码头上大换血了,我们这个饭碗能端到什么时候还很难说呢。”
常德旺说出这些赌气过激的话是想勾引蔫神许良年说点儿什么的。没想到许良年还是舒舒服服地泡着澡,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他们说的话一样,常德旺有些泄气。
朱明宇还在一搭一合地随着常德旺的话茬儿说:“铁麟如此大动干戈,朝廷就不管一管吗?穆彰阿大人难道不知道铁麟要干什么吗?坐粮厅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许大人和金大人到时候一定会挺身而出的。”
朱明宇说完这句话,故意朝许良年看了看。许良年像是一棵晒蔫了的蒿草一样耷拉着,没有一丝气息。
常德旺说:“朱大人,我看您就别胡吃萝卜瞎操心了,还是想想您的漕粮怎么交吧,到时候你们台州卫别再出个徐嘉传。”
朱明宇叹了口气,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可是他有什么办法呢?
常德旺也缩下身子把自己泡在桶里。
朱明宇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说:“听说陈天伦今年想参加秋闱乡试,他要是中了孝廉,不就能把那‘盈’字号交出来了吗?”
常德旺说:“去年冬天还听说他在闭门读书,准备功课,可是今年一开漕,不知道怎么他又掌起了密符扇。”
朱明宇说:“我琢磨着,他放弃乡试,肯定是因为自己没有把握,要是能让他有高中的希望,他肯定会去搏取功名的。”
常德旺说:“你说什么?让他有高中的希望?什么希望?”
朱明宇说:“要是可能,我宁愿花点儿银子为他买通关节。”
常德旺想了想说:“嗯……这兴许是个主意。”
许良年突然开口了:“什么主意,馊主意。”
常德旺见许良年说话了,便兴奋起来:“许大人,您是说给他陈天伦买通关节,他也不去乡试?”
许良年说:“你们都把陈天伦看扁了,你以为陈天伦跟你们一样,花个仨瓜儿俩枣儿就能把他买通。”
常德旺说:“买份关节可不是小数目……”
许良年说:“糊涂,你看扁了陈天伦,就是看扁了铁麟。你以为陈天伦会把一个孝廉看在眼里吗?中了孝廉管什么?不是照样要参加会试才行吗?陈天伦他是想在这漕运码头上一步登天。”
常德旺说:“在码头上一步登天?这儿有登天的梯子吗?”
许良年说:“连一个身世不清的金汝林,都能当上仓场监督,陈天伦能不动心吗?”
常德旺说:“我明白了,怪不得陈天伦这样为铁麟卖命呢。铁麟肯定向他许了愿。朱大人,如此看来,你台州卫的漕粮还真没法收兑了。”
朱明宇立刻叫起来:“别别,常老爷,许大人,我们的事你们可不能缩手不管呀。”
许良年说:“谁说不管了?你们的漕粮还是要收的。”
常德旺忙问:“让谁去收。”
许良年说:“就让‘盈’字号去收。”
朱明宇急忙叫起来:“许大人,您行行好吧,让陈天伦收我们的漕粮?我的脑袋可还要呢。”
许良年说:“我说让‘盈’字号去收,并没有说让陈天伦去收。”
常德旺糊涂了:“许大人,这……小的就不明白了,陈天伦不就是‘盈’字号,‘盈’字号不就是陈天伦吗?”
许良年阴险地笑了笑:“你呀,好好动动你的猪脑子吧。”
常德旺果然动起了脑子,按说他不是个笨人,他甚至可以说是漕运码头上的大能人,可是怎么就想不出许良年大人出的是什么招儿呢?
许良年伸出细长的胳膊,在木桶的帮上拍了拍,不一会儿门外便响起了一片叽叽喳喳的说笑声,三个敞胸露背的姑娘扭了进来。
一个姑娘高叫起来:“哟,你们三个爷们儿都在一个屋里呀?让我们怎么陪你们呀?”
许良年抬头看了看她们,没说话。
一个姑娘走到常德旺的桶边,弯下身子就伸手向水里摸去。
常德旺急忙躲避着:“别别,乱摸什么?”
姑娘说:“你们不就是让我们来摸的吗?”
另一个姑娘认出了许良年,急忙跑过来,迫不及待地脱着衣服:“许大人,我给您搓搓背好吗?”
许良年没说话,那脱得赤条条的姑娘却鱼一样地溜进许良年的木桶里……
朱明宇的身边也站着一个姑娘,见两个姐妹都有了主顾,也殷勤地对朱明宇说:“这位大哥眼生得很,第一次来吧?”
朱明宇第一次遇见这种场面,吓得将脑袋都缩在水里,一个劲儿地朝姑娘挥着手,想把她赶走。
许良年见状,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木桶里的姑娘奇怪地问:“许大人,您笑什么?”
许良年说:“见过缩头乌龟吗?朝那面看。”
木桶里的姑娘也笑起来,边笑边说:“许大人,那个乌龟的头儿缩进去了,您这乌龟的头儿可伸出来了……”
※※※
夜很静,没有月亮,星星便显得格外的繁忙兴奋。金汝林在大运西仓巡视着,每隔两三天,他便这样犄角旮旯地巡视一遍,而且每次都不兴师动众,身边只带一两个仓书、攒典或花户。今天只让章京孙守则一个人陪着,他在前面走,孙守则紧跟在后面,脚步轻轻,默默无语。仓廒林立,穿行其间,如阴森恐怖的山坳沟壑。金汝林巡查得很仔细,每到一处都要看仓廒的门是否锁好,天窗气孔是否开启,防火的水缸是否盈满,看护的兵甲是否坚守岗位……
孙守则是第一次跟金汝林来查夜,这绝对是一个讨好奉承献殷勤的好机会。别看他们在仓场上都是炙手可热、瞒天过海的人物,背后骂起金汝林来一个比一个卖劲儿,一个比一个恶毒,而对金汝林下黑手、耍手腕又一个比一个阴险毒辣。可是真的到了金汝林面前,特别是单独跟金汝林接触的时候,又完全换了另一副嘴脸。一个比一个殷勤,一个比一个巴结,而且又都以出卖别人作为向金汝林邀宠的法宝。金汝林深知小吏们的这一套儿把戏,他们再有势力管什么?世界上什么最有力量?不是粗胳膊根儿,不是纠集的狐朋狗友,也不是阴谋诡计,而是权力。你之所以有势力,还不是因为你大权在握或小权在握。你有势力,我有权力,我将你一撸到底,看你的势力还有没有?当然了,权力也不是永远都占上风的。黑恶势力面对着权力,有时候会虚张声势;权力面对着黑恶势力,有时候也会瑟瑟发抖。权力与势力总是在拼杀中妥协,又在妥协中拼杀,在妥协与拼杀都难以维系平衡的时候,便是交易。在交易中起作用的既不是权力,也不是势力,而是利益。
孙守则未必能把此中的奥妙想得这么清晰,这么深刻,但是本能却告诉他应该对重权在握的新监督换上摇尾乞怜的笑脸,他朝金汝林面前凑了凑,讨好地说:“大人这样三天两头的查夜,又查得这么仔细,实在让卑职感动。”
金汝林冷冷地问:“原来的邵监督不是这么查夜吗?”
孙守则说:“实不瞒大人说,卑职在这大运西仓也干了七八年了,就从来没见过邵监督来查过夜。”
金汝林“唔”了一声。
这一声“唔”将孙守则“唔”糊涂了,他不知道金汝林对他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态度,有什么想法。而且,金汝林“唔”完之后,又闭上了金嘴,一声不吭了。孙守则琢磨了半天,继续没话找话地讨好着金汝林:“大人查完了夜,卑职陪大人去喝一杯吧,给大人解解乏。”
金汝林没吭声,却冲孙守则摇了摇手,也制止了他吭气。这里是大运西仓的西北角,最后一排的仓廒后面,有一座仓神庙。庙不大,只有一间翘脊小屋,一门一窗。这仓神庙实在是个摆设,没有哪一个仓书仓役到这里烧香,常年庙门紧闭,灯灭香残。可是今天,金汝林凭着自己的敏锐,却听见了里面似乎传来嘤嘤啜泣之声。这声音有点儿像每天晚上从衙署后面传来的哭声,又不太像,比那声音更清晰、更真实、更悲切……是谁呢?自己一定要探个究竟。
孙守则也停下脚步,仄着耳朵听了听,说:“是李疯子,别理他,他经常到这儿来装神弄鬼的。”
金汝林说:“你先回去吧,我到里面看看。”
孙守则说:“这……让大人一个人在这儿,卑职怎么能放心呢?”
金汝林生硬地说:“让你回去就回去,我用不着你管。”
孙守则只好向后退去,不敢真的离去,只是远远地等待着金汝林。
金汝林轻轻地推开仓神庙的小门。
李疯子跪在地上,面前点着三炷草香。萤萤的香火照出了李疯子那蓬头垢面的轮廓。
李疯子大概没有发觉有人进来,依然嘤嘤啜泣着,喃喃嘟囔着:“哥呀,呜呜……你死得惨呀……今天是你的三周年,兄弟来给你烧炷香,跟你说几句话……哥呀,你的阴魂在哪儿呀……你看得见兄弟吗……你看得见害你的那个女人吗……你看得见那……那……那黑了心的王八蛋吗……哥呀……呜呜呜……”
这凄凄切切的悲哭喃语,饱含着实实在在的真情实感,甚或蕴藏着一个撼天动地的冤情。这绝不是疯言疯语。有关李疯子的情况,林满帆把从刘大年嘴里听到的事情都告诉了他。现在,他一声一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