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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你一个人咋上课?周立功说完走出教室,这次他不是在门口张望了,而是跑到了十字路口,焦急地左顾右盼。
引娃也跑到十字路口,她原地转一圈,高兴地说,没有人来了!看见周立功还站这里卖呆,她把周立功往回拽,说,你这个先生是咋教书的,学生都等了这么长时间了你还不上课?赶紧回教室,咱上课。
周立功一跺脚,说,就一个人啊!
引娃说,咋一个人?咱们两个人嘛,多好!
周立功第二天出去动员学生了。他逢人就热情地打招呼,这在周家寨是很少见的。长期以来周立功一直在外求学,回家的次数很少,就算偶尔回家,停留的时间也短,他很少跟村人打交道,村人也难得跟他说几句话。今日周家二少爷客气,大家都有些受宠若惊,纷纷笑脸逢迎。几句庄稼天气之类的客套话后,周立功就邀请对方上识字班,多数人都嘿嘿嘿地憨笑着,不置可否。有个别实诚的就说,忙得很么,白天地里抡䦆头,黑夜还要喂牲口,叼空挑土垫圈,哪有时间嘛!遇到麻糜不分的,还撇凉腔说,识字有用,我不识字谁把我能卖了?睁眼瞎子又咋了?只要不是真瞎子,能戳准牛尻眼就行。有识字的闲工夫还不如摸两把牌赢钱呢!
游说了一整天,唾沫费了一老碗,最终一个人也没有动员来。周立功很丧气。
周克文说,甭急,看爹的。周立功心想,要论年纪,你比我大,可要论学问,我肯定比你大,上识字班念书,学生当然是奔最有学问的先生,我都动员不来学生,你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周克文说,给我三天时间,我给你拉来满满一教室学生。不过首先得有一个人给我帮忙。
周立功说,那当然是我了。周克文说,你不行,要一个女的。
周立功立即想到了引娃。周克文犹豫了一阵,最后说,豁出去了,引娃……也行。
周立功不知道他爹要干什么,周克文说,这你甭管,你只管到街道上说三天后周家祠堂唱大戏,是周克文主唱,只准娃娃来看,大人一律不要。
周立功吃惊得嘴都合不上,平素里他爹虽然也爱哼几声戏文,哪里见过他粉墨登场?他现在竟然要登台唱大戏,而且还是主角!他爹是不是被他的事熬煎糊涂了?他本来想问一问,可看他爹自满自得的样子,又忍住了。
到了第三天,周家祠堂果然被挤得水泄不通,本来说是只准娃娃来的,可娃娃哪里挤得过大人,没有人维持秩序,娃娃都被挤到大门外面去了。这可是周家寨难得的奇事了,谁不想来看看?唱戏不稀奇,在祠堂里给先人唱戏也不稀奇,稀奇的是周克文唱戏,是周家寨平常最讲究威仪的族长唱戏,而且还不准大人去看!越不让看就越要看,周家寨那天真是像过年一样热闹。
在热切的盼望中周克文登场了,那天唱的第一出戏是《镇台念书》。剧情讲的是武夫出身的镇台是个文盲,一切公文都由识文断字的夫人代劳,夫人劝他念书,他全不在意,反而说,我没有念过书,不是也当上镇台了吗?夫人只好巧用计谋,逼他识字。周克文扮演镇台,引娃扮演夫人,伴奏的文武场面都是周家寨自乐班的乐师。
周克文一登场,提袍甩袖,吹胡子瞪眼睛,一招一式都有行家的架势,大家齐声叫好,年纪大的人说,这老汉不减当年啊!周克文以前是唱过戏的,只不过年轻人没见过而已。他念唱做打样样熟稔,把那个颟顸自负的武夫演得活灵活现。戏剧的高潮是镇台的顶头上司抚台来了公文,要求立即回复,可是镇台刚刚跟夫人为了念书的事情闹了别扭,不好意思张口求人,而抚台派来的差役却站在堂口不断地催促。这时候的武夫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打转,抓耳挠腮。演到这里,周克文忽然挥手示意,让文武场面打住,把戏剧暂时中断,跑到观众跟前问,我就是镇台,谁给我出个主意,我现在咋办?观众哄笑,说还能咋办?给夫人赔罪么!还有狠的,说给人家下跪,磕头!周克文说,这太难为人了吧?他问台下张着大嘴瓜笑的黑丑,这事要是放你身上,你会咋办?黑丑说,我不会给女人赔罪,更不会给媳妇下跪,男子汉大丈夫咋能那样下作呢?我就抽我自己的嘴巴子,谁叫我不识字?
周克文说,黑丑有志气,可光有志气不行,还得有本事,胖子再肥有时还得过窄门,事把人逼到绝处了么,不低头也得低头啊——这是叫板,文武场面骤然响起,周克文扑通一声跪在地,顺势唱道:
一字难倒英雄汉,
镇台长跪夫人面。
这出戏演完,台子下已经哑静多了。第二出戏是《文盲娶妻》,说的是一个文盲相亲,媒人的婚单上这样描述女方容貌:黄花大闺女黑发无麻子。谁知道拜了天地拥进洞房揭了盖头新郎气得差点儿吐血,原来新娘又秃又麻!
大家笑得前仰后合,说这不是演你爹吗?周克文说是的,是他老人家。我演前一个戏那是古人,大家可能觉得离咱很远,可我爹才下世几年呀,他的事就是眼前脚下的事情。两出戏一个理:人不识字不行!不要说当官干大事,就是日常小事情也会难住你。
大家不笑了。黑丑说,秀才叔的话太对了,我不识字,就碰上了丢人事。去年到县城给我妈抓药,屎急了看见一个茅房就一头扎进去,刚了一半,一个女人钻了进来,我俩都啊了一声,她红着脸又跑了出去。没想到一会儿她叫了一帮人闯进茅房,把我揪了出去,朝我吆喝六毛六毛,还要打我。我说你们还讲道理不?就一泡屎要我六毛,我的屎放在乡下还卖钱哩,多好的肥料!他们还要打我,说我钻了女茅房。我说谁先进来的?你们讲理不?茅房哪分男的女的,谁先进来就是谁的!
周立功一听笑得差点儿岔了气。黑丑问,二少爷,到今天我还是没有弄明白,我知道我是出了洋相,可到底错在哪里了?周立功说,城里的茅房不叫茅房,叫厕所,是分男女两边的,不像咱乡下,就围一个挡身的,谁先占了算谁的。你那天肯定钻进女厕所了,人家骂你是流氓,不是要你六毛钱。
啥是流氓?黑丑问。
流氓就是在女人面前骚情的瞎!周立功说。
大家(文人)又哈哈哈(书/屋)笑起来。
甭笑了!周克文一声大喝,所有人都像被捏住了脖子,当即止声了。这戏本来不是给你们看的,你们都这么大了,已经是废物了,识不识字不要紧。我是要娃娃识字的。
黑丑赶紧说,秀才叔,我二十刚出头,半大娃娃么,正活人哩,我要识字!
麻豆说,我三十岁了,要算也是半个废物了,可剩下的半个我不想当废物了,我能识字吗?
周克文说,凡是要识字的,立马到识字班报名,名额有限,报满就不收了。我丑话说在前头,以后谁再要找我写信念信、记账算账,一概不理!
最后这一招可了不得。周家寨就周克文这么一个宝贝疙瘩,谁家有文墨上的事不求他?他一撂挑子等于断了大家的后路。乖乖,这得靠自己了!
呼啦一下,一大帮人拥到了周立功面前,当场就报了二三十人。周立功不得不佩服他爹,看来人有学问不等于有本事,他得跟老汉好好修炼。
第八节
周立德离开周家寨往北走,他要去绥远投冯玉祥的队伍。至于为什么要投冯玉祥,周立德不知道别的,只听说冯玉祥的部队长官不打士兵。
路上走了将近一个月,周立德赶到了绥远的五原。那时候冯玉祥刚刚五原誓师,就任国民军联军总司令,正大肆招兵买马,准备南下参加北伐,周立德一报名立刻就被招录了。
周立德虽然精于枪法,而且组织过护寨队,但那都是野路子,正规的训练根本没有经历过。他被编入第一军新兵连参加训练。训练非常严格,也很辛苦,但周立德觉得很新鲜,也很兴奋,训练特别认真。周立德跟别的当兵的不一样,有些当兵是为了吃粮,为了挣钱,可他当兵是喜欢这个行当。用他爹周克文的话说,他天生是武举的料,可惜科举废除了。由于周立德训练认真,在结业实弹射击中成绩突出,又好歹识几个字,因此训练结束后被任命为班长,编入第一军第二师第六团第一营。
新兵训练结束的那一天,冯玉祥总司令给新兵训话,周立德第一次亲眼目睹了这个传奇大将军。出乎意料的是这个人竟然穿着跟他们一样的灰布军装,布鞋,打着裹腿,与他想象中的将校呢军装、彩色绶带、高筒马刺皮靴差得太远了。冯总司令一米八几的大个子,说起话来声如洪钟,他讲了联俄联共、南下北伐、打倒北洋军阀政府等等,周立德听得懵懵懂懂的,他不大懂得这些事情。但总司令最后一段话他可是听清楚了,冯玉祥说,我们既然是革命军人,当然要有革命精神,革命面貌,所以必须戒除一切陋规旧习,严禁吃喝嫖赌,不要说抽大烟,连抽纸烟也不准。从今天起,整个部队实行戒烟。今后谁要是吸烟,我就叫他把烟头吃了。
这可让周立德犯了难。周立德没有别的嗜好,就喜欢抽两口纸烟。这都是当年在县城上学时跟一帮浪荡哥儿们在一起养成的毛病。在家里他爹没有少骂他,他也多次下决心戒烟,但最后都败给了烟瘾。现在到了部队上,看来是非戒不可了,俗话说军令如山,况且这是总司令下的军令。
编入正规军后不久的一天,周立德被派往司令部站岗。他们是外勤,站岗的位置离司令部大门有一段距离。即使这样他还是看到了一个让他高兴的场面:总司令冯玉祥出来送客,手里捏着一根烟。
这场景让周立德心里有底了,这戒烟是面上的事,你只要不公开抽烟就行了,总司令在屋子里不是照样抽吗?有一天周立德烟瘾发了,就跑到厕所里偷偷抽,不巧这时进来了一个人,他是周立德在新兵连时的同事,曾经跟周立德闹过别扭。他看见周立德躲在这里抽烟,立即揭发,让周立德把烟头吞下去,假如这时周立德向他求情也许就没事了,但周立德知道他是借机报复,偏不让他得势,那人就故意高声吆喝,说周立德抽烟了,大家快看!两个人拉拉扯扯地从厕所出来,闹得不可开交。许多围观的人都指责周立德,让他立即把烟头吞下去。周立德笑了,说你们还当真了啊,戒烟是不让公开抽而已,总司令也私下抽嘛。别人骂他胡说,周立德赌咒发誓,把那天的情景讲了一遍。
周立德的话刚说完,一个人挤进人群,从周立德的手中夺过烟头,塞进自己嘴中,咕叽一声咽了下去。这人就是冯玉祥。冯玉祥是下来微服巡营的,看到这里围了一堆人争吵,就过来观看。冯玉祥带兵很有特点,他不愿待在司令部,一有时间就往士兵堆里钻,经常轻装简行下营巡查。当时大家都被里面的人吸引住了,没人发现总司令。当冯玉祥听到周立德的描述后,当下意识到了自己忽视了禁令的严肃性,应该自罚。
所有的人都吓呆了,周立德更是吓得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冯玉祥把他扶起来说,这不怪你,要怪就怪我老冯没有以身作则。他立即命令勤务兵把他屋里的所有香烟都搬出来当众烧了,然后宣布,以后即使待客,我也不吸烟了。为了保证效果,我把这位兄弟调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