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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王也不愿意跟土匪打照面。
村民一哄而散在情理中,按说护寨队现在应该挺身而出,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嘛。可周家寨的护寨队压根儿就是一帮乌合之众,成立的时间短,又没有任何实战经验,一见气势汹汹的土匪立即就乱了阵脚,任凭周立德怎么吆喝都没有用,根本组织不成队伍。他们手忙脚乱地爬上寨墙,躲在工事里死活不肯出去。都是一个村子的人,周立德也不能把谁枪毙了。再说了,周立德一家人现在都在土匪手里,他即使胆子再大,枪法再准,也不敢贸然行事,也只能跟护寨队员一起猫起来干着急。
周克文蒙了,一时半晌反应不过来,直到枪管子把他肚皮顶疼了,他才说了声,噢,都来了?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好像土匪是他请来的客人。土匪脸上都涂着厚厚的油彩,根本看不清他们的面目,周克文不知道他们是哪路毛贼。不过土匪遮了脸却没有遮头,一个头上有秃斑的土匪说,没有都来,还有一帮弟兄在寨门外面接应呢!有了上次被抢的经验,周克文知道该怎么做了,抗拒根本没用,他爹上次不就是白搭上了性命吗?既然不能反抗,那就逆来顺受吧,他干脆就把土匪当客人招待,事已至此,只能认了。
进屋坐吧,天都要黑了。周克文热情地招呼土匪,春娥,还愣着干啥,赶紧回去点火做饭,军爷们还饿着肚子呢!
春娥是周立德的媳妇,周克文想让她先脱身,她正怀着娃娃,她是一身两命。
春娥刚想动弹,那个秃斑说,别动,周夫人,我要拿你召回周大队长呢!然后他转过身来对周克文说,秀才叔,麻烦你到寨门口去把周队长叫回来,让他顺便把一短四长五个家伙都扛回来,我早就看上了。
周克文一愣,心想,这是熟人啊,看来土匪早就盯上他了。这真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啊!贼不光惦记他,还惦记着枪呢!这五杆枪是全寨人摊钱买回来的,虽然他出了大头,可不管咋说那是大家的财产,要是由他把枪交给土匪,全寨人不骂死他?这不光是缴枪的问题,更重要的是辱没了自己的信誉,这护寨队可是他捣鼓着建立的,没有枪了这护寨队还有屁用?
前年自己遭抢以后周克文就想到了寨子的治安问题,这年头兵荒马乱的,政府是根本指望不上的,军队和警察的祸害胜过土匪,真正是土匪如篦,军队如剃,要维持一村一寨的安全只能靠自己,建立村寨武装这是唯一的办法。当然他完全可以成立一个护院队,自己买枪,自己雇人,只护自己一家人。不过这么做太扎眼了,把自己跟全寨人隔离起来了,这跟他为人处世的原则不合窍。况且这样做自己的负担也太重,买枪的钱还好说,雇人的钱也勉强付得起,可万一死了人咋办?一条人命那得多少钱啊!再说了,这不光是钱的问题,还关乎声誉。都是一村一寨的乡里乡亲,人家为了保护你们家送了命,你得背多大的人情债!跟土匪打仗,谁敢保证不死人?可是如果成立全村的护寨队,这些问题就好办了,钱大家公摊,自己多出一些也无所谓,关键是人,护寨队员由全寨青壮轮流担任,万一出了人命,那也是为公牺牲,不用他担待责任。他跟寨里人商量成立护寨队,很多人根本不热心,他们知道土匪看不上抢他们,他给他们说了不少好话,也分析了土匪都是生冷不忌的二百五,经常是红枣青枣一竿扫,当然少不了举七拐老汉的例子,证明谁也不可能完全置身匪祸之外。周克文的顽强劝说终于见效,去年寨子成立了护寨队。有了队伍当然就要有武器,寨子里有土枪,村民手里也有䦆头铁锨,可土匪手里有快枪,猎具农具显然不是快枪的对手,在周克文的倡议下,全村人集资购置了五杆快枪,这可是护寨队的全部家当啊。这五杆快枪本来是用来打土匪的,现在可好,土匪让周克文把它们当礼物送给自己,这不是真逼他去吃屎吗?
秃斑见周克文不动,就给同伙说,伙计几个,秀才叔有点儿瞌睡,你们把他打搅一下。话音一落,一个土匪扑哧一声点着了扫帚,那扫帚芒已经在周家的油缸里蘸过了,呼呼的火苗烧得竹节爆出噼里啪啦的炸响,另外两个土匪把一卷麻绳展了开来。周克文知道接下来的刑罚是啥了,他爹那年就是被绑在树上用火炙烤的。
可土匪没有动他,却走到春娥面前。春娥吓得腿一软,扑沓一下坐在地上。周克文老婆周梁氏立马哭出声来,嘴里连声叫道,老天爷呀,我媳妇怀着娃娃呢!她颠着小脚跑过去把媳妇护到怀里。
周克文说,我去。
秃斑说,这就对了,放心去,周夫人由我照顾着呢。
土匪还要大烟。他们就是奔这个来的,缴枪是捎带的。
这是周克文料到的,每年大烟收获入库的时候是最危险的日子,土匪就在这个节口下手。来早了烟浆没有割,来晚了烟膏就被换了粮食卖了钱。土匪不是善良到不忍心抢夺粮食勒索钱,他们只是觉得粮食和钱都没有大烟合算。粮食体积大,抢到手运输麻烦,车拉马驮的行动迟缓,弄不好会被保安团追上。钱确实是好东西,但那要看是啥钱,是银圆那再好不过了,可眼下市面上流通的是富秦券,毛着呢,三天两头贬值,老百姓说这纸币擦尻子都扎得慌!只有这大烟,体积小,携带方便,是黑金子,硬通货。不要说土匪,就连当时的督军府县衙门也把大烟当宝贝,储存保值。
周克文料到了土匪会来抢大烟,所以他这些天一直叮咛周立德要严密防范,日夜巡查,但他没有料到土匪会以这种方式混进来。他想五月端午嘛,大家都过节呢,土匪也该歇一歇吧,没料到土匪都是劳累的命,节假日都不休息。就算他料到了土匪今天会来,那也是硬来,硬来不怕,周家寨的地形决定了土匪占不了便宜。周家寨背靠黄龙塬,前有夯土墙,墙高七尺,宽三尺,绵延二里,包裹村寨,墙下有深达三丈的壕沟,是当年筑墙取土掘成的,虽然没有蓄水,但沟墙连为一体,构成了一道差不多四丈高的屏障,没有梯子根本无法翻越。寨子仅有一道门可通外界,只要关上大门,在寨墙上跟土匪对峙,土匪没有啥办法。就算寨墙守不住,全寨人也可以攀上高窑,居高临下抛石头砸土匪,土匪没有硬武器,只能干瞪眼。周家寨护寨队的硬武器虽然只有五杆快枪,操持在五位常备队员手里,但寨子里有几十个猎户,他们有土枪,这些人是后备队员,只要寨子的大钟敲响,他们立即就持械参战。土枪虽然没有快枪打得远,可近距离杀伤面积大,它里面装填的全是铁砂,喷出来是一大片。几十杆猎枪在寨墙上密密麻麻排出来,也怪吓人的。
可土匪没有硬来,这一伙土匪是看过兵书的,他们用了巧劲儿。他们不过端午节却知道周家寨人肯定会隆重地欢度端午节,于是就变“节”为“劫”,而且是智劫。这是周克文没有料到的。就算他能掐会算,料到了土匪会乔装打扮混进来,可在当时那种场合里他也不敢犯众怒,把所有社火拦在外面。
一句话,周克文觉得今天这事是天罚,人力无法阻挡。既然这样,他就坦然了,土匪要啥就给啥,今年收获的五老碗药膏全拿了出来。已经回来缴了枪的周立德气得脸色乌青,可煤油灯暮乎乎的,他爹看不见。就算看见了又能咋样?他都乖乖缴枪了,他爹一个老头敢违逆土匪?
土匪得手顺当,他们把大烟装进褡裢里,挎上肩膀准备走人。秃斑说,秀才叔,我们没有抢你,是借你的。另一个土匪笑嘻嘻地说了几句快板:我们都是穷光蛋,一辈子借钱买米面,这辈子借了下辈子还,还不上了你甭嫌。周克文连声说,岂敢岂敢。
秃斑接着说,有一句丑话我先说了,你借给我们钱咱是朋友,你要是到官府告了我们,咱当下就成了仇人。按道上的规矩,跟我们见了面的人是不留活口的,虽说我们都是遮了脸的,但说不定你老叔眼神好就看穿了我们。不过今天你老叔很大方,我们就不动刀子了。可你们要记着,你们家门朝哪边开,你们老少几口人,我们都是一清二楚的,说来我们立马就来!
秃斑说完了一招手,土匪拔腿就走。
慢着!周克文招呼了一声,土匪一怔,他们唰地掏出枪来,气氛骤然紧张。秃斑说,秀才叔,甭耍怪,寨子外面我们还有人呢,警察和保安团进不来,惹火了咱就叫刀子舔血!
周家人也一愣,这老汉是不想活了?土匪要走你就让他走嘛,还留这些害货干啥?真是老鼠舔猫屄没事找事。
周克文说,各位少安毋躁,我没有恶意,你们要啥我给啥,掌柜的也夸我大方呢。待客之道有来有往,来而不往非礼也,我这里斗胆也向各位军爷借一点儿东西,就一点点。
嘿,土匪诧异了,抢了多少人家,遭抢的人都吓得稀屎一裤裆,没见过这么一个愣胆大,还敢向土匪借东西!
秃斑奇怪得都结巴了,他说,你、你、你……想借啥东西?
工夫,片刻工夫。周克文说。
秃斑没听明白,你说啥?
就是时间,一锅烟的时间。周克文说。
秃斑有点儿好奇,他说,我还当你要借啥呢,时间我有。另一个土匪说,二掌柜,咱时间紧得很,还有一档生意要做呢。秃斑说,闭上你的屁嘴,他啪地给了这家伙一嘴巴子。狗日的忘了规矩,咋能泄露他的真实身份呢!不过这家伙还是提醒了他,按照大掌柜旱地龙的吩咐,他们今天晚上确实还要抢另一家。秃斑只得把好奇心收拾了,踢了一脚刚才那个倒霉的土匪,说,都滚。土匪再次抬脚要走了,秃斑有点儿不忍心,最后问了一句周克文,你要时间干吗?
讲个故事,周克文说。
嘿,土匪乐了。秃斑说,你这个人有意思,好,把故事留下,以后到我们山寨讲,今天晚上我们顾不上了,忙着呢。
周克文说,你们忙的事不就是挣钱么!这样吧,我给各位每人一块银圆,买你们一点儿时间行不行?
秃斑扑哧笑了,今天算是遇见妙人了!银圆可是稀罕货啊,就算他们现在立即去抢另外一家,也未必能抢到银圆。再说了,一个故事能讲多长时间呢,听完故事再去抢人也来得及。行么,秃斑说。
周家人诧异得眼珠子都要掉到地上了!这老汉不是吓瓜就是吓疯了,哪有主动给土匪送钱的?更没见过在强盗面前露富的,这不是招祸吗?
可周克文不管这些,对老婆说,你给军爷们拿钱去,又招呼周立德给土匪看座。周梁氏钻进窑洞里,土匪的眼睛一直跟着她,周克文说,甭瞄了,该给的都给你们了,剩下的是我一家人的活命钱。周梁氏不敢点灯,怕土匪看见藏钱的地方。她摸黑刨开窑洞里头的麦糠堆子,挖出了钱罐罐,从里面抠出八块银圆,又把钱罐罐塞到了炕洞里,这个地方连周克文也不知道。周梁氏多了一个心眼,这老汉要是真疯了他也拿不到钱,土匪要钱就把她打死吧,她豁出去了,这家里的男人还有长的没有!她把银圆给了周克文,周克文一人一块给了土匪。土匪大概好久没见过银圆了,高兴得不知道咋把玩。有人噙在嘴里咬,有人对着月亮瞄,有人使劲儿在衣服上蹭。秃斑对其他土匪说,都交给我,我给你们保管上。那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