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是下犁的好节口。
犁地那天周克文和长工们都下田了。来到地头,大家等着把式先开第一犁。这第一犁有讲究,叫扎畔子。他要在自家和别人的土地之间划出一道界线,端端正正,既不伤了别人,也不折了自己。除了划清界线,还要确定深浅,是深翻还是浅犁,后面的人要跟着前面的走。一般这第一犁要由把式来下,功夫不硬的人不敢造次,今天这把式当仁不让的就是周克文,资格再老的长工也比不上他。周克文下的是深犁,他要把已经吃饱肥力的熟土翻上来,给棉花坐床培好地基。
翻出来的熟土尽管已经酥脆,但周克文仍不满足,他把所有的人都吆喝到地里,每人一把木槌,一字儿排开,敲打地里的土块,哪怕指头蛋大的土疙瘩都不放过。经过这样整饬的土地,平整暄软得像铺了十层褥子的大火炕。
周克文就是给棉花盘炕呢。他要让他的棉花在这样软乎乎油腻腻的大炕上生儿育女。
下种的前一个晚上,周克文把长工全部留在自家住宿,谁也不能回去,他自己也到另一个屋子住,不跟老婆一起睡。早晨起来他罕见地拿出洋碱来让每个人把手脸仔细洗干净,然后对长工说,到地里谁也不能骂牲口,脏话一句不要说,忌口一天!
周立功想笑,他觉得他爹神神道道的,不就是种棉花嘛,有必要搞得这么庄重吗?周克文看见儿子憋不住的样子,说要笑你尽管笑,咱不怕笑。
有长工问,唱可以吗?周克文说,唱也尽管唱,这棉花是从河北那边传过来的,听惯了河北梆子,你给它吼秦腔,叫它尝尝咱这大秦之音,它肯定觉得这高喉咙大嗓门的调子过瘾,立马就服咱这里的水土了。
那天的下种果然欢歌笑语,周克文赶着犁哼着曲儿,犁头轻轻划开地面,周梁氏把碾碎的油渣溜进犁沟里,周立功跟在他妈后面把棉花种子撒在油渣上,再后面是长工套上耱耙过去,寄托着希望的种子就这样落了地。
棉花种下地就像把周克文的心种在了地里。他整天在地头转悠,有时嘟嘟囔囔地自言自语,不知跟谁说话,有时圪蹴在田埂上一声不吭,一袋一袋地吃闷烟。到了饭点也不回家,周梁氏只得一次一次地指派周立功去叫他爹。叫得多了周立功就烦,见了他爹一跺脚正要数说,他爹剜了他一眼,倒先开口了。周克文说,你轻点,打夯呢,脚步这么重,吓了种子!周立功实在忍不住了,数说他爹,真是在鼓闲劲儿嘛,庄稼入了土要靠它自己长呢,人对它有什么办法?没想到他爹比他脾气还大,说你这娃咋这样没心没肝?种子憋在土里是最难受的时候,好歹我得陪陪它们,人对庄稼有情,庄稼才对人有义!
周立功撇撇嘴说,你还真把庄稼当成人了?周克文惊讶地说,那你把庄稼当成啥了?夫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俗语所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都是把草木当人看待么?草木尚且这样,人种下的为了人的庄稼岂不是更通人性!你没种过庄稼,不知道庄稼的灵性。
周立功不跟他爹辩论了。他承认自己没有种庄稼的经验,但他相信科学,科学把种庄稼划归植物学和园艺学,那些学问他多少接触过一些,其中根本没有他爹那些神神道道的东西。他没有办法把科学给他爹讲清楚,即使讲清楚了他爹也不信,就像他跟他爹争论过中医和西医的长短一样,最终谁也说服不了谁。
更叫周立功觉得过分的是后来发生的事。
棉花种下第五天了一直没有发芽,这可急坏了周克文,他不知道出了啥麻达。周克文首先怀疑墒情不足,可去地里抓一把土还能捏成团,就知道水分是充足的,如果这时再灌溉就可能沤坏种子。那是不是肥力不济呢?周克文的地施过两遍油渣了,真正是肥得流油,再施肥就会把种子烧死的。如果说是气温太低这也不对,阳春季节人们已经脱了棉袄换夹袄了。
要是种的老棉花,周克文早就知道咋办了,可现在种的是新式棉,他心里没有底。打发周立功到西安请教别人吧,路上来回耗费十多天,那棉籽早就捂死了!情急之下周克文只有采取邪方子了。
周克文把周梁氏叫来,在她耳边咕哝了几句。周梁氏狐疑地望着周克文说,这能行吗?周克文说总得试试吧。周梁氏去了一会儿,回来说,我问了,也拿手摸了,那小家伙淘气着呢,在他妈肚子里踢里腾棱地耍拳哩。
周克文高兴地说,这就对了,绑轿!
在周克文的指挥下,伙计们在一把太师椅的两边绑了两根木椽,做成一个简易轿子,周梁氏小心翼翼地把春娥搀了出来,扶着她坐在轿子上。春娥身子已经很重了,她两只手惊恐地护住自己的肚子。周梁氏安慰她说,不害怕,有妈跟着呢,放心。
周立功看到这个阵势,不知道要干什么,他问他爹,他爹说给棉花催生。周立功火了,说这简直是胡闹,你就不怕惊了孕妇的胎气?
春娥跟周梁氏都望着周克文,她们心里其实都不踏实,只不过嘴里不敢讲出来而已。周克文说,没那么娇气的,你妈生你的时候还在碾坊推碾子呢。我来抬,走慢些行稳些,没有事!
你这么做没有一点儿科学根据!周立功气愤地说。科学你妈的脚!周克文骂道,你有办法把棉花苗给我科学出来?没有办法你就闪开,拿我的办法试试。
周克文拨开周立功,自己弯腰去抬轿子,长工赶快来抢,周克文说,我抬前面,你们抬后面,跟着我的脚步就是了。
那一天周家寨人开心得跟过节一样。他们像围观耍猴一样跟着周克文的轿子,看着这老公公抬着儿媳妇转悠。人们觉得这秀才还不至于到老糊涂的年纪吧,咋行事越来越乖张了?大烟的价格那么高,别人恨不得把院子都腾出来种大烟,他是土地大户,却偏偏不种大烟种棉花!棉花不出苗,大家正看他的笑话呢,他却抬着儿媳妇巡游,成心给大家添乐呢。
周梁氏臊得满脸通红,头都不敢抬。春娥干脆用头巾包住自己,既防风也遮羞。只有周克文面不改色,行不慌乱,他领着轿子在自家所有的棉花地绕行一圈,整整走了一个上午才回家。
说来也怪,就在周克文用大肚子儿媳妇给棉花催生的第三天,那满地的嫩芽一夜工夫忽然都钻出地面了!那天早晨周克文是第一个发现这奇迹的,他高兴得放声大笑。没想到这一笑笑出了麻烦:他尿裤子了!原来周克文有个习惯,每天早晨憋着肚子到自家地里去撒尿,这一来免了倒尿壶的周折,二来直接给地里施了肥。今天一到地头就看见了这满地的棉苗,他乐得忘了撒尿,人忘了撒尿可膀胱没忘,他一笑膀胱兜不住了,哗啦一下就放了水。
提着臊哄哄的裤子,周克文连颠带跑回到家,大呼小叫地告诉了大家这个喜讯。
喜讯接着又来。三月十五日早晨日出时分,随着一声雄壮的哭叫,春娥产下一个大胖小子,明德堂后继有人了。
不知道是孕妇催生了棉苗还是棉苗催生了孙子,反正这两件事都遂了周克文的心意。周克文对自己的英明决断得意扬扬,他给全家人说,你们看看,你们看看!别人无话可说,觉得这老汉真有些神通。
周立功不服气,说这不过是碰巧了。
周克文说,你做一件碰巧的事给我看看?
周立功无话可说。
第十七节
这个春天除了周克文忙碌,周拴成父子也没有消停。周克文忙着种棉花,周拴成忙着开烟馆。这兄弟俩是周家寨最会过光景的人。
春季是闲月,越是清闲抽大烟的就越多,抽大烟的越多烟馆的生意就越好。本来依周拴成的主意,这烟馆是开给儿子的。儿子经商,他自己经管土地,就像他哥周克文跟儿子周立言的分工一样。可他终究没有他哥的定力,还是时不时地要跑到烟馆去给儿子帮衬。这一是因为春季地里没活,他是闲不住的人;二是他不放心,知道自己的儿子根本不能跟他哥的儿子相比。这话他嘴里不说但心里明白,把烟馆交给儿子一个人他心里不踏实。
在烟馆里这父子俩有明确分工。周宝根主外,在前面招呼客人,指挥伙计迎客送客,端盘掌灯,敬枪烧泡,献茶奉果。周拴成主内,后面的一应勤杂,像烟土分装、果茶采购、烧水煮饭等,都由他管。
每天烟馆一开门,周宝根就站在门口躬身迎候客人,后面的一切准备工作周拴成早早就督促伙计完成了。那些烟客们已在门口等候多时了,门一开他们就争先恐后往里面挤,对老板的殷勤笑脸看也不看一眼,直接就奔烟榻而去,十几张烟榻眨眼就被占完了。烟客一上烟榻,伙计就把烟盘端上来,烟盘里有烟灯、烟枪、烟扦、烟牌等全套烟具。这盘子一放下,烟客立即从烟牌里抽出一张来,在伙计面前晃一下,表示他已经选定了烟膏的品种,然后伸出几根指头,表示烟泡的数量。这烟牌是竹片做成的,漆成不同颜色,写上烟膏的名称,形状很像麻雀牌。一般金黄色上写“云土”,白色上写“川土”,绿色上写“本土”,分别代表来自云南、四川和本地的烟土。黄色是金,白色是银,绿色是草,颜色不同价格自然不同。常逛大烟馆的人无须看上面的文字,即使文盲也知道这些颜色代表什么。
从进门上榻到选定烟种,烟客们一般都不说话。他们并不是惜言如金,而是经过一夜的烟瘾熬煎,根本没有力气说话了,能从家里挣扎到烟馆,已经够神勇了。现在躺在烟榻上鼻涕眼泪哗啦啦的,只能打手势了。这烟牌其实就是专为这种情景设计的,让人不得不佩服烟馆经营者的精明周到。
点的烟膏送上来后,烟客们赶紧接过来凑在鼻子底下长长地嗅一下,就这一嗅鼻涕眼泪立马就打住了。这叫鼻吸,也有烟鬼把它叫过鼻瘾。趁这空隙,伙计把烟灯点着,把烟客刚才来不及脱的鞋子退下来,扶着他头朝里尻朝外侧身躺舒服了。有刚才鼻吸的一口烟垫底,烟客现在有点儿劲了,他一只肘子支棱着身子,两手同时动作,小心翼翼地剥开烟土上的蜡纸,里面露出油黑锃亮的大烟膏。一见这东西,烟客们的眼睛立即瞪得溜圆,恨不得拿眼珠子去亲烟膏。这叫眼吸,也有烟鬼叫它过眼瘾。
无论是鼻吸还是眼吸,毕竟还是过干瘾,第三步才是过真瘾。这时烟客一手托起大烟枪,一手操起烟扦,把烟泡按在烟斗上,对准烟灯美滋滋地吸进一大口,然后一动不动,长时间地屏息,让人担心他爽得闭过气去了。也有人真的这样美死了,不过在赛仙堂还没有发生过。周宝根自己是行里人,知道这时烟鬼是沉浸在极乐的神仙境界里,一般没事。所以他时常及时制止要去救人的伙计,这样的伙计一般是刚刚进店的,没见过世面。你要是在这时候去掐烟客的人中,就好像一个人正在做美梦却被摇醒了,他不骂你才怪呢。本来按照烟客的意愿,这吸进去的烟最好不吐出来,全部憋在肚子里,把五脏六腑泡在烟雾中,直泡到肠肠肚肚被熏熟了,这钱才花得值当。可无奈人要呼吸,烟就不能不吐,既然这样那就憋吧,能憋多久算多久,实在憋不住了就尽量少吐些,这时候的烟客一个个都憋成气鼓鼓的癞蛤蟆。
一个烟泡进肚,烟客把烟枪放下,坐起来伸个懒腰,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