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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顺。那时他二十岁,家里给他张罗成亲,这个年龄在当时已经是偏大了。提亲提得晚不是因为周牛娃长得丑没人看得上,相反,他高个子宽身板,大鼻子方脸盘,是硬扎扎的关中楞娃,招人得很。一直拖到这岁数是因为穷,家里出不起礼金。好不容易凑够了彩礼,订了一门北山畔的媳妇。北山畔离周家寨有百十里路,远是远了些,而且是山区,比不上周家寨的一马平川,可周牛娃知道自己的家境,加上岁数偏大,也不好弹嫌。事实上,他不但不弹嫌,还高兴呢,因为女方家是不大不小的财东,他一门心思要把闺女嫁到平川来,陪嫁是翻了番的。
说媒的是董家湾的董拐子,一辈子吃媒妁饭的,撮合成的事情多得很,有夸他的,也有骂他的。可不管是夸他的还是骂他的,都佩服他最会来事。周牛娃的事是董拐子自己找上门的,这把周牛娃他爹妈高兴得话都不会说了,只知道嘿嘿嘿地瓜笑,明显是让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砸瓜了。不过周牛娃本人还算清醒,他问那女娃长得咋样,董拐子说,嗨,没说的,心疼死个人,画匠都画不出来!周牛娃说我能不能先看一眼,董拐子说,看你这娃,长这么大了咋一点儿礼数都不懂,没过门的媳妇能让人看么?人家是大家闺秀,不像咱这没家教的野汉子!周牛娃他爹一看媒人不高兴了,唯恐这好事落了空,黑了脸骂周牛娃,闭上你的屄嘴,这事情没有你掺言的份儿,自古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说了算!周牛娃他爹虽然没文化,可老辈子的规矩他是知道的。
周牛娃也知道娶媳妇这事情就是口袋里买猫,有货不能看,只能凭运气。可他心里总有一点儿不踏实:人家财东家的闺女,要是没毛病,为啥就愿意嫁给他这个穷光蛋?他把这个担心说给媒人,媒人说,人家女娃就是为了嫁一个平川汉子,以后不再翻山越岭,北山那地方沟深坡陡,出一回门人要折几斤肉。你要是不信,你们两家都把自家娃娃的生辰八字和容貌长相写在纸上,相互交换,立此存照,也省得说我这媒人弄虚打谎。周牛娃觉得这是最好不过的,他不太相信媒人。人常说媒人嘴疯狗腿,那是没准的,为了混吃混喝骗钱骗财,媒人是两面说虚话,见面和稀泥,让男女两家不得实情,最后只要拜了天地推进洞房,媒人就算完事大吉,此后一切事情都与他两不相干。就算纸里包不住火,隐瞒的事最后都露了底,男女双方打架怄气以至寻死觅活,那也只能凭自己的造化。
周牛娃说这办法好,他料想女方一定跟他的想法一样,为了自己以后的幸福,她不至于日鬼弄棒槌,会说真话的。尽管周牛娃不识字,可找一个识字的人帮他读帖子不是太难的事,读帖子的人与这事没有关系,他没有必要糊弄人。
后来媒人很快就送来了女方的庚帖,上面除了生辰八字,还有一句描绘姑娘长相的话:黄花大闺女黑发无麻子。庚帖是要找阴阳先生掐算的,看与男方的八字是否合配。为这事周牛娃花了一吊铜钱,他信不过本地的阴阳师,专门跑到绛帐镇上找了名气很大的周先生,周先生掐算过后连声说,天作之合啊,福禄寿喜,一应俱全!周牛娃特意问周先生后面的那段话是啥意思,周先生说这么简单的你还不明白吗?周牛娃只好说自己不识字,周先生给他读了一遍,解释说,这前一句我不说你也清楚,就是原封货嘛,这后一句说的是这女娃长得俊,黑头发白光脸。
周牛娃彻底放心了。
不光是放心,更是高兴!高兴得心里像猫抓一样奇痒难耐,恨不得立即把这女娃搂到怀里。终于等到洞房花烛夜,他迫不及待地揭开新娘的红盖头,明亮的烛光下他一声惊叫,我的爷啊!差点儿昏倒。
新娘是疮疤头!麻子脸!
周牛娃后来找到了媒人问罪,董拐子说人家没有欺瞒你呀,黄花大闺女,没麻达吧?周牛娃说,下一句!董拐子说,不是一句,是两句:黑发无,麻子。就是没有黑头发,脸上长麻子。人家写得明明白白的嘛。
周牛娃惊讶得眼珠子都要跳出来了!他就这样被人坑了。后来他一想起这事就来气,一见老婆的麻脸就发火。老婆比他还气呢,说你得了便宜还卖乖,就你这叫花子样子,要啥没啥,也就我瞎了眼睛,跳了这火坑。要是没有我娘家的陪嫁,你拿买牛买马,置地盖房!还不是一年四季给别人拉长工,狗食盆里抢饭吃!
周牛娃想一想也确实如此。人常说男人有三件宝,丑妻薄田破棉袄,这婆娘丑是丑了点儿,但她却是旺夫旺家的命,没有她,他哪能在周家寨翻过身?这事他认了!可道理是一回事,情感又是另一回事,时不时地周牛娃心里总会冒出个疙瘩:这辈子让文字给陷害了!
儿子无论如何要识字!周牛娃下了决心,他现在不光觉得有这个必要,而且他也有了这个能力。
周牛娃有两个儿子。别看他老婆脸丑,可肚子争气,一口气给周牛娃生了两个长牛牛的儿子娃。在那之后就不再抱窝了,好像浑身的力气都使尽了。她一歇气也让周牛娃喘了一口气。周牛娃一直提心吊胆的,生怕老婆把秃疮麻脸遗传给下一代,老婆生一个他的心就往上提一截,两个儿子生下来他的心已经提到喉咙口了,老婆要再生下去,他肯定就疯了。万幸两个儿子都随了他,也万幸老婆卡壳了。不过庆幸的同时周牛娃也有点儿不甘,他怎么能没有闺女呢?儿女双全才是福嘛。可他也明白这当中的风险太大了,好运气又不是他爹,不会总罩着他,女儿随母亲那是顺茬,万一老婆给他生一个秃头花脸的女儿那才叫虎头蛇尾呢。
周牛娃觉得他这是跟老天爷掷色子呢,老天爷打了一个盹儿让他捡了便宜,这两个没有一星半点儿瑕疵的儿子是从老天爷的指头缝里漏出来的。正因为这样,周牛娃才特别疼爱这两个宝贝疙瘩。
周牛娃要精心培养这哥儿俩。他把他们送进了绛帐镇上的鸿儒学馆。这学馆是镇上几家有钱人合股开设的,聘请一位西府老秀才当先生,为自家子弟开蒙。虽是私塾,可商人的脑袋活泛,他们也对外招生,赚钱补贴办学费用。
周克文入学时八岁,他弟弟周拴成七岁。不过,那时候周克文还不叫周克文,用的还是他爹给他起的小名,叫周拴牢。拴就是绑住,牢就是结实,他爹给他起这个名字就是要跟阎王爷叫板,严防偷死鬼勾命。周拴牢在那里一口气读了七年圣贤书,从《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到“四书”“五经”,背了个滚瓜烂熟,十六岁参加童试,就取得了生员资格,入了县学,还是由官家提供食宿的廪生,这可是秀才中的佼佼者。大伙儿都把这娃叫神童,说他以后的前程不可限量。这喜坏了周牛娃,他知道周家的坟头上要冒浓烟了。可这也气坏了周拴成,他跟他哥一比,简直就不像人了。他在学馆里三年背不下一个《三字经》,早就卷铺盖回家放羊了。
十九岁时周拴牢参加乡试,却不幸落榜。他拿《周易》起卦,给自己算命,得知名字与命相克悖,拴牢就是束缚,就是阻塞,不能一飞冲天,于是改名周克文。《尔雅》曰:克,能也。文者,文采、文章也。有文采,能文章,何愁不中?三年后再考,不料晚清科举改革,取消八股文,改考地理算数军事政治等新学,周克文两眼一墨黑,不知赤道几何炸弹内阁等为何物,只能徒唤奈何。本来他还打算苦学三年,再战科场,没想到袁世凯、张之洞一番闹腾,科举竟然被废了!他呼天抢地痛哭一场,自叹生不逢时,只能把出将入相的宏图大略嚼碎了咽到肚里再拉进茅坑,从此蜗居土窑躬身垄亩。
这可把周拴成乐坏了。看到周克文蔫头耷脑的样子,觉得当年挨先生的板子挨他爹的拳头现在都找齐了,人再蹦跶能蹦跶得过命吗?虼蚤蹦得再高也就是蹦到人裤裆里咬卵蛋!苦心费力地念那些没用的书能咋样,还不是回来戳牛屁眼?圈在学馆里就跟坐牢房一样难受,哪有自己整天在田野上撒欢畅快。他当然也不会用他哥给他改的新名字周克武,克字是好字吗?那犯忌,人不是常说寡妇是克夫的命吗?亏他哥还是个秀才,念了一河滩的书都念到尻子上去了!克武不是要让他变成没有脾气、没有力气、谁都可以欺负的包蛋吗?他才不上那个当呢。他哥要是不改自己名字的话说不定还能考上呢,真是个瓜!
周克文虽然没有跃进龙门,但他着实不甘心。他知道自己是时运不济而非资质愚钝,偏偏赶上了改朝换代的节骨眼,一肚子的学问沤成了大粪。他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刚到上学年龄,就把他们送进了学堂。现在是民国了,是新时代了,他相信儿子赶上了好时运。
周克文有三个儿子,老大周立德,老二周立功,老三周立言。老大老二相差一岁,老二老三相差四岁。他先把老大老二送进学堂,老三还小,不着急。
新式学堂设在县城,距周家寨有四十里路,周立德、周立功就住在学校念书。这哥儿俩把父辈的德行不走样地承续了下来,只不过在次序上调了个儿:周立德像他叔父周拴成,周立功像他父亲周克文。脱离了父母的管辖,周立德像解了笼头的野马,上天入地撒欢,他从旧货摊上淘来一把弹弓,整天沉迷于瞄准射击,学得一手百步穿杨的好技法。课余时间穿巷过街,到处弹麻雀射乌鸦,腰上经常挂着一嘟噜一嘟噜的飞禽尸体,像古代腰悬人头的大将军一样得意扬扬。到了学期末,周立德的各门功课都不及格,相反,他弟弟周立功的所有考试都是满分,获得了一张品学兼优好学生的奖状。那年放假回家的路上,周立功拿着奖状心花怒放,却不料被哥哥一把抢去撕了个粉碎。他哭着捡起那些碎纸片想把它们粘起来,又被周立德抢过去塞进嘴里嚼烂了吐在地上。周立德绝不允许弟弟把这东西带回去,他爹看见弟弟的奖状也问他要奖状他咋办?他威胁周立功回家绝不能提奖状的事,也不要显摆自己考得好,就说大家都差不多。周立功在他哥的威胁下替他保着密,可周立德自己却把自己揭穿了。他原先用弹弓弹射的都是落在树上地上静止的鸟,后来本事大了就射击空中正在飞的鸟,终于有一天他射下了一只大户人家豢养的名贵鸽子,给学校惹来麻烦。周克文被招到学校,除了赔钱,还赔尽笑脸,希望学校继续收留他大儿子。学校告诉他,你这老大根本就不是念书的料,硬把他留在学校也念不出个名堂。看你家也不是什么大财东,不如你舍一个保一个,把所有的财力都用在老二身上,这娃娃差不多就是一个神童!
再次听到“神童”这两个字,周克文眼睛一热,差点儿哭出来。他把给老大的伙食费全部转到老二名下,再把老大的铺盖搬到老二床上,给二儿子铺了两层褥子,盖了两床被子。
周立功没有辜负父亲的希望。他在县城读完小学,考入西安读中学,再考入北京读大学。
明德堂挤满了人,周家寨的人不是来慰问的,而是来看稀罕的,引娃当然也来了。虽然她家就在隔壁,可她却来迟了,她要洗完碗喂了猪把家里收拾停当才能出门。看热闹的人把明德堂的门堵死了,引娃踮着脚也看不见里面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