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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娃在这里看到了各种各样送水的。有人赶着畜力水车,有人拉着人力水车,更多的是挑着担子的,这全看各人的经济状况,能置办啥工具就是啥工具。有钱的轻省些,没钱的拼老命。引娃等了半个时辰,果然看见石猴从城里出来了。也可能是太累了,他低着头走路,没有看见引娃。引娃猛地招呼了一声,石猴打了一个激灵,他抬头一看是引娃,笑了说,你把嘴解开了,跑井边喝水来了?引娃说,看你这个人,累成这样了还开玩笑,是寻你来了。石猴问,寻我干啥?买水啊?引娃的担子在墙根放着,旁边有摆小摊的挡着,石猴没有看见。引娃说,我瓜呀,买水我在家门口等就行了,跑这么远撑的?石猴说,那你干啥来了?想我了?引娃说,还真是想你了,给你送件东西。石猴问,啥东西?引娃把藏在身后的垫肩亮出来。石猴以为引娃跟他开玩笑,没想到引娃真的把垫肩往他脖子上围。他连忙往后躲,说不要不要。他想我跟这个女人非亲非故的,凭啥要人家的东西?引娃说,你别扭捏了,看肩膀已经磨成啥了!引娃边给石猴戴垫肩,边抚摸他的肩头。
石猴的肩膀有一层厚厚的死皮,比鞋底还硬。他卖水三年了,从来舍不得给自己买一副垫肩,硬凭着血肉去扛着。不过也算好,左边磨破换右边,右边磨破换左边,三番五次后就磨成老茧了,老茧是死皮,没感觉,也就不知道疼了。虽然肩膀是麻木的,可石猴的心不麻木,他当下感觉到一股暖暖的热流在他身上蔓延开来。就在两个人为垫肩推推让让的当儿,有卖水的同行路过这里,他们认识石猴,就问他,哟,媳妇来了,给你送垫肩来了?石猴和引娃都闹了大红脸,他对她说,咱们走,甭让人胡说了。引娃过去挑起自己的担子,石猴这才明白引娃是干啥来了,他眼睛瞪得溜圆,说你还真卖水呀!
引娃给石猴讲了自己的事,然后请他当保人。石猴一口答应,说没问题,我那个水行也招人,我带你去。石猴把引娃引荐给水头,水头见引娃是个女的,不想要,石猴一再给水头说好话,还让引娃挑一担水在院子里走几个来回叫水头验看。水头见这女人身材粗壮,是出力的坯子,也看在石猴多年勤勉的份儿上,收下了引娃。
办好手续出来,石猴把垫肩解下还给引娃,说这个还是给你垫上吧。你刚入行,肩膀嫩,我早就磨老了。引娃说,这是给你买的嘛,我要的话自己再买。石猴说,你手头也不会宽裕,不要乱花钱了。其实你不必给我买东西的,有事你就说,我这人面皮薄,经不起人求的。引娃脸上有些发烧,觉得自己低看了石猴,这是个好人,她昨天的判断不错。
第二天,引娃正式开始卖水。卖水是送水工先到水行的水井里吊出水,水行按量给你记账,他的水每桶多少钱是定死的,你挑出去卖多少钱是你自己的事,卖水的实际上就是赚这个差价。水行跟卖水的每天结一次账,互不赊欠。引娃那天挑上一担水高高兴兴上路了。她为自己顺利谋得一份差事而兴奋,这可是不容易的事,那么多的人抢这个饭碗呢。由于刚挑上担子,引娃还不觉得累,嘴里竟不由自主地哼起秦腔《卖水》中梅英的唱段:
行行走,走行行,
信步儿来在凤凰亭。
这一年四季十二月,
听我表表十月花名:
正月里无有花儿采,
唯有这迎春花儿开。
我有心采上一朵头上戴,
猛想起水仙花开似雪白。
……
可是引娃的高兴劲儿没有持续多久,她的难场事就来了。这卖水都是有固定地盘的,谁开拓了这一带的市场,这片地方就归谁经营,别人是不能掺和的。引娃是后来的,附近区域都被人占完了,她到哪个地方,哪个地方的送水人就驱赶她。没办法,引娃只好往远处去,找那些偏僻的角角落落。这个时候引娃渐渐感觉到担子的重量了,气也开始喘得急了。不过引娃安慰自己,跑得远一点儿水就卖得贵一点儿,自己不就是为了挣钱么?吃点苦值得。
等引娃跑到南稍门附近,已经离开西关十里路了,她想这里应该没有人跟她抢地盘了,就拐进了一条狭窄的胡同。引娃高声吆喝:卖水了——她喊了几声,都没有人应承她,只有一伙娃娃围着她看热闹。引娃想这里的人大概还没有吃过西关的甜水,她得挨家挨户推销去。引娃挑着担子往里走,看见一家大门敞开着,就来到门口,她刚想开口打问,冷不防里面忽地扑出一条大黄狗,直奔她的脸面,吓得引娃急忙往后退,连退几步收不住身子,连人带桶都倒在地上,幸亏这家主人听见动静跑了出来,那狗已经把爪子搭在引娃身上了。
那人喝住了狗,也呵斥引娃,你是干啥的?不打招呼往人家里钻!他把自家的狗叫了回去,然后咣一声关了门。引娃从地上爬起来,看见流了一地的水,不由自主地哭了。这水是从水行买来的呀,她挑了十几里地,肩膀压得烧疼,腿走得酸困,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一分钱没卖,都泼在地上了。一路上她口渴了也舍不得喝一口,却这么糟蹋了!引娃心疼啊,她想把淌到低洼处的水掬出一点儿,可掬出的都是稀泥,她伸舌头舔了舔,润了润干渴的喉咙。
引娃一路都在掉眼泪。回到西关水行,恰好遇见了石猴,石猴见她眼睛红红的,就问咋啦,她说没事,石猴说没事你哭啥呢?引娃说谁哭了?她想咧嘴笑一下,没想到笑容没出来眼泪却不争气地跑出来了。石猴说,你看你看,眼泪比你实诚,它都招了,你还不说。引娃不知咋的,就像遇见亲人一样,委屈一下子就上来了,她抽抽噎噎的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石猴笑着说,不伤心了不伤心了,再哭眼泪就把鼻子冲歪了。引娃缓过劲儿了,这才把事情叙述了一遍。
石猴听了以后说,我还以为是啥事呢。这好办,咱们轮换一下,你去我的地方卖水,我去南稍门那里。引娃很感动,越发觉得石猴是个好人。可她不愿意无故占别人的便宜,石猴跟她非亲非故的,人家已经为她当保人了,她凭啥一再白得别人的好处?于是便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到处都有狗的,你那里就没有狗吗?石猴一听,对啊,他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他的地盘确实也有狗。引娃接着说,再说了,我还是想往远处去,越远卖的钱越多嘛。引娃这句话是客套话,也是实话。
石猴想了想说,这样吧,从现在开始,咱们俩一起走,我教你对付狗的办法。引娃高兴了,说这就对了,有了防狗的法子以后就不怕了。引娃和石猴先挑水到石猴的地盘,把这里的用户打发了,再去南稍门。先去的地方果然有狗,可奇怪的是,那些狗见了石猴都顺溜溜的,既不叫也不咬,引娃问为啥呢,石猴说它们认识我,跟我熟了嘛。引娃想这有道理,那她也得让狗认识她。问题是咋让那些狗认识她呢?石猴说,看我的。到了南稍门,一拐进上午去的那个胡同,咬过引娃的那只恶狗闻见生人味,忽地一下又扑了出来。可这次奇怪的是,它一见石猴立即掉转头,夹着尾巴就往回跑。石猴喔地吆喝一声,那狗像被施了定身法,直直地站在那里不敢动。石猴走到它跟前,那狗浑身颤抖,好像随时都会散了架。石猴叫引娃过来,引娃还心有余悸,怯怯地不敢过去,石猴笑着说,有我呢,你怕啥!引娃试探着走到狗跟前,石猴说,你摸摸它,就跟它熟络了。引娃不敢动手,石猴拉着她的手在狗身上摩挲,说没事吧。引娃战战兢兢地摸了一阵,石猴对狗说,驾!那狗这才回过神来,敢动了,它垂着耳朵,尾巴摇得像风车一样,围着引娃转圈圈。石猴对引娃说,这狗认识你了,你现在叫它干啥它就干啥,引娃对狗说,回去,那狗望了望引娃,赶紧夹着尾巴跑回家了。
就这样,石猴带着引娃把这一带的狗全驯顺了。引娃觉得石猴真是神了,使唤狗就跟使唤牲口一样。引娃问他咋有这本事的,石猴说我是神汉啊,降妖除魔都会,治一治狗还不是小菜一碟?引娃疑惑地看了石猴一眼问,是真的吗?石猴说,真的。引娃说,那我得离你远一点儿,我害怕。石猴憋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说我要是有神汉的本事,就把小鬼捉来替我担水了,还用自己出这个傻力吗?引娃也笑了,不过她还是不解,石猴说,很简单,我杀过狗,以前在乡下穷得活不下去,没办法,就专门到外面逮野狗杀,自己吃,也卖给别人。后来杀了有钱人的狗,被撵得没地方跑了,才窜到西安来了。我身上有杀气,狗能闻出来,再凶的狗都怕我。
怪不得!引娃说,她凑近石猴,使劲儿抽动鼻子,说我咋闻不出来啊。石猴说,你不是狗嘛。引娃说,我身上要是也有这种杀气就好了。石猴说,那好办,你杀一只狗就得了。引娃说,吓死我,我鸡都不敢杀。石猴说,那还有另外一个办法。引娃问啥办法,石猴说,把我身上的杀气给你分一点儿。引娃高兴地说,这个好啊,那咋分呢?石猴哧哧哧地笑,不说话,引娃说,你笑啥呢?告诉我。石猴说,你……你叫我抱一下,就沾上杀气了。引娃一愣,然后说,这有啥嘛,她大方地张开胳膊。这一下倒叫石猴不好意思了,他赶紧往后退,说我是开玩笑的,你也当真。引娃说,只要让我能卖水,做啥都行。石猴看到引娃认真的样子,不敢开玩笑了,说其实你身上已经沾上杀气了,我们刚才挨得那么近。引娃说,那以后狗就不敢咬我了?石猴说,那当然,除非狗吃了豹子胆。
回来以后天快黑了,一天的劳累也结束了。引娃把石猴的扁担要了过来,石猴问她干啥呀,引娃说,不告诉你,明天早晨就知道了。引娃回到新租的住处,打开包袱,取出自己的红缎棉袄。这是引娃当年的嫁妆,唯一的料子衣服,不到过年过节是舍不得穿的。它不光面料好,里面的棉花也絮得厚。引娃把它捧在手里摩挲了很久,咬了咬牙,拿起剪刀把一条袖子裁下来,穿在扁担正中腰,穿针引线缝结实了。缝好后她拿手捏了捏,又搁在自己肩上试了试,觉得不够软和,然后狠狠心,把另一只袖子也剪了,缝在原先的外面,双层的棉垫子舒适多了。
第二天一早引娃把扁担给石猴,石猴搁在肩头一试,软绵绵的真舒服,就像有温暖的手捂在肩头。
第三十四节
蛋快三岁了,已经可以屋里屋外乱跑了。这天早晨他一起来就到门外玩耍,手里拿着一块锅盔。这锅盔是周梁氏专门给宝贝孙子烙的,细面里掺了鸡蛋、白糖和核桃粉,又香又酥,牙嫩的娃娃吃起来正好。在连续两料庄稼歉收的大旱年月,恐怕只有周克文的孙子才有这个口福。
蛋一出门就碰见了黑丑。黑丑是到塬上去剥树皮的,路过这里。黑丑一见蛋手里的锅盔,口水一下子就流了出来,他赶紧伸出舌头,把口水抿了回去。现在吃不饱肚子,口水也是珍贵的。可口水毕竟不是粮食,它只能滋润喉咙,不能撑饱肚子。黑丑已经有一两个月没见过粮食了,现在猛一跟这锅盔碰面,肚子里的饿虫一下子被惊醒了,它们大口大口地啃咬他的胃,黑丑当下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疼得难受。黑丑恨不得一把抢过蛋手里的锅盔,可他不敢,这娃娃一哭,家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