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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眼只能这么做了。他爹即使救活也是个废人了,他受罪自己也受罪,还得落一个忤逆不孝的骂名,不如叫他闭嘴算了。反正他已经活了那么大年纪了,也够本了,放在有成叔身上,人家都自己了断了。这阵子死人那么多,一个人不见了很正常,谁也不会在意的,就叫他爹失踪吧,大家都解脱。
人失踪了肉不能失踪,这肉是新鲜的,不吃就可惜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单眼父子以为他们做事诡秘,劫道在外地,下手又在偏僻处,还给脸上涂了锅墨,按说是不会被人认出来的,可不知咋的,这事还是漏风了。有关单眼父子吃活人的传言传到了周家寨,周家寨人起哄了。这还了得,活人也敢吃?他们要是吃顺嘴了,还不吃到本村来!家里有娃娃的更坐不住了,大家跑到周克文这里告状,要求族长查禁这事。可周克文不相信,他管辖的周家寨是啥地方?是仁义村,忠孝地,咋能有这种人?你说这年馑中人饿极了,偷几把抢几把,甚至卖儿卖女都有可能,可吃人肉是绝对不会的,更甭说吃活人了!
周克文不相信是情有可原的。他虽然生活在周家寨,可他的生活跟周家寨人不在一个层面上,他不可能看见周家寨全部的悲惨事,况且这吃人都是秘密的,谁也不会明干。周克文自己不相信,当然也就不让村里人相信这传言。他把村里起哄的人集中起来,由他带领到单眼家去查证。他相信单眼父子要是真吃了人肉,家里一定会留下证据的。
事情说来也凑巧,大家来到单眼家的时候,单眼正好把他爹煮熟了。屋里院里香气飘荡,来人的鼻孔当下都张大了。周克文问单眼,做的啥饭,这么香?单眼不知道这么多人到他家来干啥,就打着哈哈说,没啥没啥,年馑里还有啥好吃的。周克文说,你看我们刚好赶到饭时了,你不请大家伙吃点儿?他说着顺手揭开了锅盖,里面是热腾腾的肉块。哈,还有肉啊?周克文说,我们运气不错,啥肉呀?
猪肉,单眼镇定地说。他庆幸自己动作快,把门口的血迹都铲干净了。
没见你喂猪嘛,哪来的猪肉?周克文边说边四处瞅,案板锅台上并没有头发指甲啥的。
我买的,绛帐镇上多得是,单眼说。
啥好日子嘛,割肉吃,还煮一大锅?周克文问着话,拿勺子在锅里搅了一下,也没有人手人脚掌。
没啥好日子,就是想吃肉了,煮得多我吃得多嘛。单眼说着拿筷子从锅里叉起一块肉,大口大口地咥起来,油水顺着他的嘴角流出来,吧嗒吧嗒滴在地上。
看着单眼的馋样子,周克文相信这是猪肉了。吃人肉总不会是这样吧,心里没有一点儿硌硬?周克文是将心比心,拿自己去推单眼了。可单眼是啥人,吃人肉早就吃惯了。
其他人口水噙不住了,眼巴巴地望着单眼。这些人甭说吃肉了,连正经的粮食味好久都没有闻到了,咋能扛住单眼的诱惑?他们已经忘记自己的使命了,单眼问,大家都想吃吧?
周克文说,你这不是逗大家么?
单眼嘿嘿一笑,拿来一个瓦盆,把锅里的肉全捞出来,端到院中央。大家都跟了过来,单眼又一笑说,我可告诉你们,这可是人肉哦,你们敢吃吗?
那些人笑着说,是人肉咋了,我们今天还就吃人肉了。大家呼啦一下围了上去,手忙脚乱地在盆里抓,抓到了就往嘴里塞,全不顾汤汤水水洒在身上。看到这样子单眼笑了,刚才周克文的问话他能听出弦外音,这些人来他家的用意他猜得出。哼,查我吃人肉,我叫你们也吃人肉!
周克文没有吃,他不是不馋,只是觉得那样抢着吃不干净,也不雅观。他是啥人?咋能凑那个热闹!那些人一吃起来啥事都忘了,他还记着自己是来干啥的。既然是来查证的,那就把所有的疑点都排除完吧。厨房看来是干净的,那别的地方呢?周克文在单眼家院子里巡查着,转来转去就转到了猪圈旁。猪圈墙不高,他从外边就能看到里面去。圈里没有猪,原先垫的土早就踏平了,可靠近里侧圈墙下有一片新翻的土。周克文觉得奇怪,就在院里找到一把铁锨,跨过墙去在那里刨起来。刨了几下,周克文大惊失色地喊起来,人肉,是人肉!
吃肉的人没有理他,他们好像没有听见,继续围着瓦盆大嚼大咽。这肉太香了!
周克文急了,本来想把大头的脑袋拎过来给那些人看,可他没有那个胆量。他一吆喝,好像把大头吵醒了,他的眼睛扑腾一下睁开了。周克文吓得蹦过墙,撒腿就往外跑。那些人还在吃,周克文喊道,是大头的肉,人肉!吃肉的人嘻嘻哈哈地回应他,有人说,对着呢,是人肉,单眼刚才都说了嘛。有人说,人肉太香了,一辈子能吃上一回人肉也是口福。
看着那些人满嘴白花花的肉末子,周克文喔的一声吐了出来。他提着铁锨去找单眼,单眼在他第一声吆喝时就溜出去跑了。
周克文脸色煞白地回到家中。老婆看他这样子,以为他中暑了,给他化了一碗蜂蜜降温。周克文一看黄澄澄黏糊糊的东西,喔地又干呕起来。老婆扶着他躺下,这时媳妇春娥走了进来,张嘴要说啥,周梁氏摆摆手,她又不吭声了。周克文说,我不要紧,刚才走得急了点儿,气喘,有事你说。周梁氏说,不着急,你歇好了再说。周克文不理老婆,他知道媳妇是稳重人,不是急事不会找他,就对春娥说,啥事?你说。春娥说,爹,我觉得隔壁不对劲儿。
隔壁是他兄弟。周克文一愣,问道,咋啦?
春娥说,十多天了都没有一点儿声息,今天还能闻到臭味了。
媳妇这么一说,把周克文提醒了。是啊,可有一段时间没见他兄弟两口子了。至于臭味他闻不见,刚才的恶臭还在他鼻尖上没散呢。他问老婆,周梁氏说,我俩都闻见了,才给你说的。
周克文说,走,看看去。
他们先跑到院墙跟前,想从窟窿看过去,发现窟窿早就被隔壁堵上了。没办法他们只得来到周拴成家门口敲门,可敲了半天都没有动静,使劲儿推门也推不开。周克文这下急了,他说,赶紧回去,再搭梯子翻墙!
梯子搭好,周克文要上去,媳妇说,爹,使不得,你年龄大了,我去。春娥爬上墙头,把梯子拽上来,再搭到另一边,这才下到隔壁的院子里。院里很哑静,没有一丝人气。春娥试着叫了两声,二爸,二妈!没有人答应。她边往里面走边东张西望,窑洞和房屋都没有门窗了,就像一个人被剜了眼睛磕了牙,露出空洞的疮口,让人惊心。春娥心里慌慌的,她往前再走了几步,忽然惊恐地尖叫起来,啊——
周克文老两口不知道媳妇出啥事了,只听见隔壁一阵急促的脚步跑向门口,他们俩也撒腿跑出院子。那边春娥已经打开周拴成家大门蹿了出来,险乎跟公婆撞在一起。周克文问,咋啦?春娥气喘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拿手胡乱地往里面指。
周克文壮着胆子走进去,看见了两具黑漆大棺材。
臭味就是从那里冒出来的。
周克文愣住了。
周拴成两口子饿死的消息传遍了周家寨。周宝根不见踪影,周克文只得给他兄弟料理后事,他要让他兄弟入土为安。可出殡那天却找不到一个抬棺材的人。抬棺材必须是死者的本家人,这不是帮忙,是尽孝。周克文找了五服内的几个本家侄子,可他们一致推卸,说饿得没劲儿,抬不动。周克文说,我给你们吃扯面,行了吧?可他们还是摇头,眼睛里有一股怨气。
周克文知道为啥了,没办法,他只好叫自家长工抬棺材。
更麻烦的是,周宝根没有音信了,谁给死者摔孝盆?关中风俗,殡葬仪式上死者的儿子一定要披麻戴孝,头顶一个瓦盆,盆里烧着香火,走到送葬路上的第一个十字路口把这个瓦盆摔碎,这叫摔孝盆。这既表示子女痛不欲生,也意味死者香火永继。没有人摔孝盆就说明死者是绝户头,那是人生最大的不幸!可现在谁给周拴成摔孝盆呢?
周梁氏说,去凤翔叫老三,服侍他二爸。
周克文说,胡说,这还来得及?凤翔一来一往要三四天,尸体已经烂了,还要等化成水?
那你说咋办?周梁氏说,总不能让他当绝户头吧?
当然不能!周克文说,我来。
周梁氏骂道,你疯了,哪有哥哥给兄弟摔孝盆的?乱了辈分了!
他是我兄弟,我不能让他变成孤魂野鬼!周克文火了。
出殡那天果然是周克文为他兄弟摔孝盆。当他把那个冒着火苗的瓦盆顶上头顶时,周家寨很多人都愕然了。开天辟地,他们第一次看到这情景。很多人想笑,却笑不出来,他们更多的是震惊。当然,周克文没有披麻戴孝,也没有当众痛哭流涕,他不能把自己完全弄成他兄弟的儿子。
这是家族墓地,周拴成的坟头与父母呈品字形。从外形上看它比父母的坟头要矮一些,可里面却比父母的讲究多了。当年埋父母时周克文家境并不殷实,加上周牛娃是个抠门儿精,他弥留时一再叮咛要薄葬,所以周克文只给老人家们用土坯箍了墓,青砖砌了明堂面。可这次他兄弟就不一样了,墓全是用青砖砌成的,不但明堂全用青砖,就是整个墓道也是青砖墁地。这不光是因为周克文富了,更是因为他心里愧得慌。
葬礼一毕,周克文把别人都打发走了,自己一个人坐在墓地边。日头很热,风很燥,可周克文心里却很冷。他哭了。自从看见他兄弟的棺材,他的悲痛就一直憋在胸口,现在四下无人,他终于一泻而出了。他号啕痛哭,鼻涕眼泪在下巴吊成线。这痛苦一方面来自亲情,一方面来自内疚。长久以来别人都知道他们兄弟不和,可谁又知道他们压在心底的爱呢?这爱是血缘凝结的,割也割不断。他们是怄过气,闹过别扭,可这恰恰证明他们关系亲密,都特别在乎对方,一个人是不会跟与己无关的人纠缠的。就他来说,他不满意他兄弟,是恨铁不成钢,是希望他好,盼望他长进。说到底,他是爱他兄弟的,可就这样一个骨肉兄弟却在他眼皮底下饿死了,他谈啥爱呢?
他不是没有能力帮助他,也不是不知道他们缺粮,可他就是没有给他们施以援手。当然了,他兄弟没有向他开口,甚至可能故意跟他赌气,可他是兄长嘛,咋能跟兄弟计较呢?他是眼睁睁看着他们走到这一步的!
本家的人为啥不抬棺材?他们是看不过眼,故意给他难看的!他们一定在心里骂,这是啥人嘛,家里藏着那么多粮食,为啥就不拿出来救人呢?年馑都闹到这样了,不救别人且不说了,连你亲兄弟也不救吗?
是啊,你为啥就不救人呢?
周克文扪心自问。其实这不是他第一次这么问自己了,只是今天饿死了亲兄弟,这问题忽然变得揪心扯肺了。
周克文一直学圣贤,可他发现自己咋也学不像。他是个庄稼汉,尽管读过圣贤书,可依然还是种地的。庄稼汉的梦想就是发家致富,周克文也不例外,他一生的希望就是田地成片,骡马成群,乡下有粮食,城里有生意。这不光是为了叫一家人过上好光景,更是为了实现自己布衣卿相的理想。不能入科举进庙堂,治国平天下,那就做一个声名卓著的乡绅,在地方上呼风唤雨。做乡绅是要拿财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