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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大烟,装水烟,
喝酒胡浪背巷里钻,
十八般武艺克里马擦都学完。
到如今,没啥吃,没啥穿,
没铺盖,没麦秸,
没丫鬟,没公馆,
没大人,没祖先,
没媳妇,没家眷,
没吃没喝没穿没戴没铺没盖没爹没娘没婆娘没娃就剩一个光杆杆。
……
每当在戏台下一坐,他就想笑,这戏不就是说他吗?他简直太像那个浪荡哥儿了。不过他觉得这不能怪他,要怪也得怪他爹,明知道他们家没有念书的脉气,非要逼他去念书,硬是把好好一个乖娃逼成了浪荡子弟。他觉得自己没有赌博吃大烟已经算是对得起他爹了。他爹不说他也就罢了,要是不知趣找他麻烦,他就翻他爹当年念书的老底,你都那样凭啥说我!
就这样,宝根混完初小就回了家,而同期周立功已经考上了西安府的师范学堂,后来竟然考进了北京城去读大学,这咋不让周拴成生气呢!
人狂没好事,狗狂挨砖头,周拴成骂道,总有一天让你狗日的难看!
第五节
抢劫明德堂的土匪回到太白山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他们交了货,按惯例被带到山寨的一块平地上集体蹲下屎,周围有其他土匪监视着。每个人都必须,不出来不能走。这叫清堂。目的是防止土匪个人私藏大烟,藏的地方是肛门,行话叫行旱船。土匪头子知道喽啰们不会把大烟藏在衣服里,那很容易被发现,男人身上有一个隐秘孔道,那里是可以藏东西的。
那个总被秃斑扇耳光的土匪第一个了出来,奇臭无比。就这么臭的大粪,旁边监视的土匪还要拿棍子扒拉开检查,熏得其他人都捏住鼻子。秃斑骂道,半截,你狗日的吃了猪粪了,还是沤了十年的陈猪粪!回到山寨了他们就不必隐姓埋名了,就敞开了吆喝。半截笑着说,二掌柜,尻眼放松些,早早解脱,回去还能睡一觉。
等秃斑也好不容易过了,刚准备回去睡觉,却被大掌柜旱地龙叫了去。旱地龙刚吃完早饭,他指着桌子上一碗胡辣汤对秃斑说,马猴子,不知道你啥时候回来,特意叫厨子给你留的,刚热过了,还撒了芫荽,快吃吧。
马猴子心头一热,觉得老大真细心,连他爱吃芫荽都记住了。他嘿嘿一笑,捧起头大的耀州老碗,稀里哗啦一阵就喝完了。他刚把碗放在桌子上,旱地龙问他,银圆呢?
狗日的半截!马猴子心里骂道。
银圆……还给主家了。马猴子吞吞吐吐地说。
你好大的胆子!旱地龙黑了脸喝问,这银圆是你的还是我的?
是你的,是大掌柜的。马猴子头上的汗吧嗒吧嗒地滴下来。
看你这样!旱地龙把自己包头的白羊肚手巾解下来,狠狠地给马猴子擦了擦额头,说,你应该说既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本来就是秀才叔的。
马猴子望着旱地龙,不知道大掌柜是啥意思,也不知道自己该咋回话。他是土匪窝里滚出来的,最清楚土匪性子的反复无常了。
旱地龙忽然憋不住笑了起来说,二掌柜,咱本来就没打算抢银圆,那是主家主动给的,你不要它显示了咱的仁义。做得好!
马猴子这才松了一口气。
旱地龙问道,我秀才哥身体还硬朗吧?
马猴子说,他连麻绳捆绑都不怕!
旱地龙嘿嘿笑着问,你们没被人认出来吧?
没有,马猴子说,我们脸上涂着厚厚的油彩哩,不要说他们认不出来,连我们自己都认不出来。
旱地龙跟周克文是熟人,他曾经是周牛娃的长工,当然那时候他还不叫旱地龙,真名寿娃,是周家寨邻村刘家沟人。他从小给家里放羊,十岁那年的秋季,他在塬上放羊,忽然遇到大雨,他在一棵大皂角树下避雨。塬下他家的窑洞让洪水泡塌了,在地里干活的父母被大雨撵了回来,正好埋在崩土里,大家费了几个时辰才把他们挖出来,可是人已经没救了,死得硬邦邦的。
寿娃卖了仅有的五只羊,给父母置办了白茬棺木把他们安葬了。本来还有几分薄田,可寿娃太小,不会耕种,被几个叔叔伯伯明抢暗夺瓜分了,他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
就在这时,周家寨的财东周牛娃找到他,让他给周家放羊,管吃管住管穿戴,每年再给一石麦子。主家的待遇不错,寿娃就答应了。
这是主家和长工都满意的事,他们各算各的账。周牛娃仔细盘算过,雇一个壮劳力的工钱是童工的三倍多,放羊这活,娃娃大人干差不多,何况这小长工以前放过羊,有经验。说是管吃,娃娃的饭量有多大?家里好几个长工呢,吃饭时就多一双筷子而已。管住也好办,牲口棚里的大炕宽展着哩,再挤一两个人没问题。至于管穿戴那就更简单了,他儿子不穿的旧衣服正好派上用场。最让周牛娃得意的是那一石麦子的工钱,给与不给都一样。这娃娃是个孤儿,他在这里吃饱了喝足了,还要粮食干啥?周牛娃劝说寿娃把粮食先寄存在他这里,以后要用时随时给他。寿娃也觉得这是个好办法,他把粮食领回去还没有地方搁,弄不好会便宜了那几个没良心的叔叔伯伯。工钱在周牛娃这里存着,实际上跟没给寿娃一样,至于以后给不给那是两说的事儿了,至少现在可以拿它去放贷。总之一句话,周牛娃觉得雇这样一个长工太值当了。作为刚刚把光景掀掀:关中方言,推的意思。上坡的小财东,周牛娃不能不精打细算。
对于寿娃来说,他的账是另外一种算法。他没家没舍,不要说盖房了,就是重新打一眼窑,那要花多少钱?他现在年纪小,根本没有这个能力。没了羊没了地他指望啥生活?到叔叔伯伯家蹭一顿两顿饭可以,长此以往人家肯定不耐烦。他得自己养活自己,现在周牛娃雇了他,衣食住行都解决了,干他个十年八年,靠自己积攒的工钱,回家盖房娶媳妇大概也够了。
因为双方各有所图,因此二人相处倒也融洽。在长达八年的放羊营生中,寿娃练就了两手绝活。一是飞石投物,百发百中。周牛娃家的羊多,赶到沟里塬上散开是一大片,驱赶和约束撒欢的羊群是一大难事,考验放羊娃的功夫。别人放羊拿羊铲,靠羊铲掷土抛石,击打头羊,指挥羊群。寿娃嫌拿羊铲麻烦,他徒手抛物,时间长了就练得极有准头,指哪打哪,弹无虚发,就连叮在羊身上的牛虻都可以打下来。即使后来当了土匪,他也很少用枪,打家劫舍时总给腰间系一个大荷包,里面装的全是从渭河滩上捡来的麻石蛋,他喜欢这种原始武器,用得顺手又不会置人于死地。
另一手绝活就是健步如飞,穿沟爬崖如履平地。有人给他讲过《水浒》,说他像里面的神行太保戴宗,他觉得不像。戴宗是在腿上绑了咒符,凭借神助,他完全是干跑,拼的是自己的腿力。他放羊是真卖力,不像有的长工偷空就糊弄主家。放羊是要赶有草的地方,近处的草啃光就得跑远处,有时一天要走百把里路,这路还不是平路,尽是沟壑塄坎。寿娃走得久了,这腿越来越细却越来越有劲儿。有时走得远了,赶不上回来吃午饭,寿娃就自己打野食。沟底塬顶的偏僻处经常藏着野兔野鸡,寿娃就飞石投掷,然后满山遍野追击受伤的野物,拿来烧烤充饥。有时野物距离太远,飞石够不着,寿娃就放开步子狂撵,直到把野兔野鸡追得没有力气奔跑了,软瘫在地束手就擒。这样的功夫让寿娃经常能够打打牙祭,在抠门的周牛娃手下当长工,其他人只能在腊月二十三祭灶那天吃上主家一顿臊子面,因为这天是长工结账回家过年的日子,算是财东给长工送行。后来寿娃在土匪里之所以有旱地龙的大号,就是因为他的飞毛腿。
人常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到了第八个年头,接连发生了两件事,让寿娃最终离开了周牛娃家。
一件事是那年秋季遇上了狼,不是一两只狼,是一窝狼。秋季玉米高粱起了身,狼有了藏身的地方,胆子就特别大。那天黄昏时分寿娃吆着羊群从马家峁下来,正要踏上黄龙塬的官道,一群狼忽然从青纱帐里钻出来截住了他的去路。它们一字儿排开,叫寿娃和羊群都大吃一惊。寿娃打眼一看,我的天爷,大大小小一共五只!羊群扭头朝后拥过来,撞得寿娃几乎站立不住。羊群要是四散逃入玉米地也就好了,可它们平时被寿娃调教得规规矩矩的,只吃野草,不嚼庄稼,只跑荒坡野岭,绝不踏进庄稼地。
羊群从寿娃身边逃了过去,就把寿娃撇在了狼当面,寿娃是赤手空拳啊,这时候,他才后悔自己为啥不带羊铲。可狼好像对人不感兴趣,它们丢下寿娃直扑羊群,逮住羊噙住脖子就往玉米地里拖。寿娃当时似乎忘了害怕,他猫下腰在地上捡起一块块料姜石,左右开弓抛击恶狼。也不知道是狼吃饱了还是被寿娃打怕了,总之一个时辰后狼就不见踪影了。这时天已黑实,寿娃不敢耽搁,聚拢羊群带着它们飞奔回家。
回来后主家的态度让寿娃心凉得像跌进冰窖。当他告诉周牛娃遭了狼袭之后,掌柜的立即火急火燎地奔向羊圈,却把浑身血污的放羊娃撇在一边不闻不问!这完全出乎寿娃的意料,他以为财东就是装模作样也会先问人受伤没有。一会儿财东气急败坏地跑回来问寿娃,你知道死了几只羊吗?五只!你是咋放羊的!寿娃本来想回一句,又不是我把狼请来的,谁愿意啊!可话没有说出来眼泪却先流出来了,没妈的娃娃没人疼,吃下苦饭的人连财东家的牲口都不如!
更过分的是,他刚洗了脸换了衣服,连饭都没有顾得上吃,周牛娃就递给他一个襻笼说,寿娃,你腿快,又知道地方,赶紧回去看看那羊是不是都被咬死了,就是咬死了,狼没有吃净的骨头肉都给咱捡回来,中秋节到了咱熬羊肉汤。寿娃说,掌柜的,先让我吃几口饭。周牛娃说,拿上馍边走边吃,去慢了让别人捡走了。寿娃说,我害怕,不知道狼跑了没有?周牛娃说,早走了,那是过路狼,要不你再叫上几个长工做伴。马家峁到周家寨十几里路呢,那几个做伴的长工是被从被窝里叫醒的,一路上对寿娃骂不绝口。
从那件事后寿娃就心生退意,觉得自己反正是拉长工,另选一家仁义的主人不是难事。可是他没有想到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逼得他立即离开主家。他离开主家没有去寻另外的主家,却是投了土匪。
这第二件事是他的奇耻大辱。就在这年冬季的一天,周家寨来了两个弹棉花的,周牛娃家正好要缝新被子过年,麻脸老婆就把他们留了下来弹絮套。这俩人干到天黑才完活儿,晚上自然就在周牛娃家借宿了。周牛娃把他们安排在牲口棚的大炕上,跟长工一起挤。那天寿娃被掌柜的派去给在县城念书的周拴牢送干粮,回来时已经很晚了,等他到牲口棚睡觉时,发现炕上已经挤满了。这炕上其实并不像周牛娃说的那么大,炕大了烧炕用的柴火多,周牛娃才不会那么浪费呢。平时炕上睡四个长工,外加寿娃一个半大小子,刚好合适。今天晚上一下子塞进两个壮汉,哪里还有寿娃睡觉的空当?寿娃把这情况告诉了周牛娃,说我是不是到厦房那里凑合一个晚上?厦房空着一张炕,偶尔大少爷回来住。周牛娃说,那炕是凉的,要烧呢。他仍旧把寿娃领到牲口棚,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