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婴齐传-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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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弘羊满面是笑,不知道心中为什么喜悦,也许是见到这双璧玉一般的儿女罢。桑绯道,阿翁,婴君的学问还算有点基础,可惜驳杂不纯,如果能跟后师父学习,将来也一定会不错的。阿翁你去跟后师父说说罢,让他再收一个弟子,阿翁对后师父有恩,他老人家一定不会拒绝的。

原来后苍在武帝时为博士,有一次征收赋税的廷议中有违上意,差点被下吏处死。幸得桑弘羊在旁边为他求情,说俗儒无知,不足绳以以法。那时武帝对桑弘羊甚为倚重,就赦免了后苍。桑弘羊倒也不是喜欢后苍,只是发觉武帝这人比较矛盾,不但喜欢敛财,以法令约束臣下,又爱好儒家的那套气势恢宏的排场,不管是礼仪上的排场,还是言辞中的排场,他都会被打动。桑弘羊深知自己的盐铁政策在当时遭到了博士们的反对,而皇帝的主意不定,觉得还是应该为自己想条后路,不如顺便向后苍这位儒学大师卖个好,凭着后苍在那班儒生中的威望,对自己只有益无害。后苍捡回了条命,果然对桑弘羊很感激,后来桑弘羊干脆让自己的儿女跟随后苍学习儒术。他怕自己将来死后,儿子会遭到报复,如果有一帮儒生帮忙庇护,结果就好得多了。

桑弘羊淡淡地说,绯儿,后师父年纪大了,最近就要告老还乡,哪里还有精力收徒。况且婴君做我的掾属,公事繁忙,暂时也没工夫受学。不如给婴君两年时间,让他专于公事,稍有升迁,再学不迟。那时我帮他找个更好的师父。况且你也学《诗》,他也学《诗》,也未免单调,不如让他学《论语》,当今皇帝颇好《论语》,恐怕以后更有出息。

其实桑弘羊一直有个心病,虽说从朝廷将来的情况看,学儒术并没什么不好。但自己一双儿女学得过于天真烂漫,也让他忧在心中,思忖该想个什么法子弥补才好。及至见到婴齐,见他行止谨慎,文法无害,觉得大有培养前途。如果招他为婿,也许是家中的一线希望。虽然他出身稍稍低微,但自己当年出身商贩,又有什么高贵了。何况他曾任职长安,在三辅士大夫间颇有声名,于是再不犹豫,把这事决定了下来。现在桑绯竟然又想拉这个女婿下水,他桑大夫怎么会乐意呢!

桑绯撅着嘴说,阿翁不是说婴君已经是文法“无害”吗,还需要在公府历练培养资历啊?当年御史大夫周亚夫说酷吏赵禹文法太深,不可以居大府。阿翁不会不知道罢?依女儿看,要培养婴君,应该主要济之以儒术呢!

儒术当然是需要。桑弘羊摇头道,但三公府不同于郡守府,文法颇有不同,历练这一关是免不了的。他嘴上这样说,心里暗暗摇头,你这孩子,哪里知道稼穑的艰难,以为朝廷尊崇什么就是什么,殊不知儒书读得多了,就变

成呆子,只是那张嘴巴厉害,真正的实事一样干不来。他经常想起博士狄山的遭遇,当时匈奴求和亲,孝武皇帝招群臣廷议。狄山喜气洋洋地说:“和亲很好啊。对待夷狄更应该以德怀之啊!”当时张汤在旁,不屑地说:“此乃愚蠢的儒生之见。当年文皇帝、景皇帝皆采取和亲之策,宗室女子和财物金帛馈送匈奴不知凡几,而匈奴照样屡屡犯边,边民甚苦,耕地时无不携带兵器。臣以为对付匈奴这样毫无信义的禽兽之族,只有兴兵反击,不然我大汉永无安宁之日。”狄山面红耳赤地反驳道:“臣固然愚蠢,但是不像张大夫这样奸诈面欺。《礼》书曰:尊尊亲亲。可是你治理淮南王、江都王大狱,无事生非,舞文弄法,弄得诸侯王无不痛恨,这样离间宗室的行为才是奸臣所为哪。”当时自己也在殿上,一听狄山这样说,就知道这老竖子完蛋了。天下哪有这样不知变通的傻瓜,竟连皇上不喜欢诸侯王势力强大这点都看不出来。果然,皇帝斜眼看着狄山,道:“先生既然号称要以德怀远,那么我让先生为一郡太守,先生可以保证匈奴不侵犯边塞吗?”狄山傻眼了,老实地答道:“不能。”皇帝追问道:“那么当一县县令呢?能保证一县的安全吗?”狄山不敢看皇帝的脸色,他知道皇帝已经很不悦,嗫嚅地说:“不……不能。”皇帝哼了一声,道:“那么当一塞的塞长呢?总该能保证一塞的安全罢?如果先生的德行连一个塞都不能沾洽,那么还谈什么以德怀远?”狄山汗如雨下,知道这回再说不能的话,皇帝很可能将自己下狱,因为按照惯例,廷辩时哑口无言就说明不称职,尸位素餐。他只好硬着头皮说:“能。”皇帝道:“很好,我命你为五原千秋塞塞长,立即到大农厩领车马出发。如果能保证千秋塞三个月的平安,朕将赐玺书嘉奖。”狄山只好灰溜溜去上任。不到一个月,五原塞传来邮书,说狄山已经被匈奴骑兵斩首而去。

那时起,桑弘羊就根深蒂固地认为儒生不能办实事,虽然在庙堂匡正廷议还是有点用处,但也仅止于此。最近几年有不少郡国的儒生来拜见,都是劝他改正盐铁之策,这很让他头疼。这些腐儒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只知道危言高论,全不务实。你要真打起精神跟他们讲理,那是万万不成的。因为他们只顾自己说自己的,根本不回答你任何问题。当然有些方面他们说的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只是那些方面限于条件,暂时无法解决,任谁来当家也办不到。

桑弘羊这样想着,也不欲和女儿辩了。他岔开话题道,嗯,你们猜猜看,刚才长安令胡建来找我是为了什么事?

三人相对看了一下,摇摇头。桑弘羊道,好好猜猜看,要当好官,就是要

会猜测别人的想法呢。

桑绯笑道,阿翁卖什么关子,快说罢。说着她站起来,跑到桑弘羊身后,两手环住桑弘羊的脖子往后仰,阿翁快说。她嘻嘻笑道。桑弘羊被她这么一用力,端坐不住,往后仰面朝天躺倒在榻上。

婴齐忍俊不禁,差点笑出声来。要不是亲眼所见,他万万想不到眼前的桑大夫在女儿面前竟这么没办法。他完全无法把眼前的老者,和当时在丞相府东庭诘问上计吏的那个威严冷漠的老头子联系到一块去。

桑弘羊自己也哈哈笑了,桑绯这时已经主动把她父亲扶正坐好。桑弘羊道,唉,我真拿你这个小腐儒没有办法,你自己学儒术,不知道儒家最讲究尊卑长幼之礼么?哪个像你这么顽皮的。

桑绯笑靥如花,道,阿翁此言差矣。儒家可不像你们文法吏那么刻板。嫂溺授之以手,权也;父庄逗之以喜,孝也……阿翁快说,那个胡建找你干什么嘛?

桑弘羊笑骂道,小孩子家,问这些大人的事干什么?玩你的去罢。我现在要和婴君谈点事情。说着,他挥了挥手,你们两个都自己玩去。

桑绯看见父亲的脸色虽然和悦,但是手势坚定,显然不希望她在身边。她知道父亲虽然对儿女慈爱,可从没有一味纵容过,该严厉的时候毫不姑息。于是对着婴齐吐了吐舌头,笑道,那婴君,改天再会。桑迁也对婴齐施了施礼,道声告辞。

桑弘羊目送着一双儿女进了内室,将右臂斜倚在身体右侧的卧几上,整个身子舒张了开来,显得十分疏懒而轻松。他深邃的目光望着婴齐说,阿齐,老夫我为先帝勤劳了四十多年,才到了今天这样一个位置,表面看上去很风光。但是,为汉家的大吏,又何其难啊。他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

婴齐点了点头,附和道,大夫君所言极是。不过以大夫君的果敢干练,殊非那些新进的大吏可比。以先帝治吏之严,大夫君也少有过错,不正说明这一点了吗。

桑弘羊摇了摇头,阿齐,我们都是一家人了,也不需要说什么客套话。倘若我当真果敢干练,又怎会在天汉四年由大司农贬为搜粟都尉呢?而且我竟然做了十年的搜粟都尉,没有升迁。到现在,且不谈功劳,就算按照资历,也该是我当丞相。凭什么一个高庙寝郎,区区二百石的小官,就一下子爬到我头上来了。照这样看,皇家哪里值得替它卖力。

婴齐心里颇为惊惧,桑弘羊在他面前说“皇家哪里值得替它卖力”这样

的话,如果传出去,一定会腰斩,不过这也说明桑弘羊对自己的信任,感动之余,又为他遗憾,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怎就在这点小事上想不开。官大官小,真有那么重要吗?婴齐不敢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只是宽慰道,大夫君何必生气,丞相和御史大夫,都号称万石之官,并没什么区别。况且先帝之所以不拜君为丞相,大概是想向天下表示自己的悔意罢。大夫君任职这么多年来,的确为朝廷积聚军饷,清除外患立下了汗马功劳。但是愚民是不懂什么道理的,他们只关注自己的肚皮,因此免不了有怨愤之心。所谓名满天下,谤亦满天下。当今主少国疑,朝廷为了安定,也免不了要迎合愚民之心。至于田千秋本人也自知才能不逮,事事知道退让,其实真正的丞相还是大夫君,君又何必契契去争这个名分,跟那田舍翁一般见识呢?

嗯,桑弘羊微微开颜,你说得有道理,那个田舍翁不过占了个名分而已,我何必跟他计较。对了,刚才那个来见我的胡建,你可认识他么?

胡建这个人,婴齐是听说过的,曾官拜北军正丞,他家里很穷,置办不起车马,只能天天和北军普通士卒一起步行,反而使北军士卒对他很亲近,觉得他平易近人。他的俸禄也几乎用来给士卒们施恩惠了。有一次,他看见北军监军御史张利汉将营垒的垣墙打通,开辟为一个小街当作市场做买卖,觉得扬名的时候到了。当晚就写了一封奏书,劾奏张利汉在军营立贾市,有违军法,当处死刑。然后选了一个简阅军威的日子,率领一干平时亲近听话的士卒,冲到台上,二话不说就将张利汉按倒,割下首级。台上的其他将校看见刚才还活蹦乱跳的同僚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变为了一具尸体,脑袋滚得老远,脖子波浪似的喷血,都吓得面色如土,以为胡建煽动士卒哗变。胡建却不慌不忙将怀里的奏书拿出,大声宣告监军御史的罪状,然后说自己愿诣廷尉狱,领专诛天子长吏之罪。武帝看到奏章,竟然下诏褒奖胡建刚直不阿,将他赦出。因此胡建显名于士大夫之间。当年沈武也曾对婴齐提起这事,认为胡建足为人臣效忠的榜样。现在婴齐想起来,却觉得这人有点矫情。但也许他本人是真诚的罢?就如沈武,当年在豫章县将自己弟弟送上刑场的时候,是不是也有人会觉得他矫情呢?

婴齐摇了摇头,表示不认识。桑弘羊道,说起来这事很让人气愤,昨天下哺时分,京兆尹樊福死在渭城万年驿。当时他行县视察,天色晚了,在万年驿歇息,突然一伙贼盗奔进,乱箭齐发,将他射死。驿卒赶忙驰告渭城县廷,胡建大恐,立即派县廷吏卒逐捕,一路追下去,看见那伙贼盗竟然遁入渭城乐成苑庐舍。

婴齐心中蓦地大恸,世事真是循环往复,毫不新鲜。乐成苑是鄂邑盖长公主的私家园林,没有诏书,一般官吏哪怕是京兆尹都未必敢进去捕人。这伙贼盗自然是来头不小。可是这和当年沈武率吏卒阑入上林苑椒唐殿射杀江之推何其相似?想到这里,他黯然道,嗯,那吏卒自然不敢进去逐捕了。

桑弘羊道,是啊。但胡建是个不畏豪强的人。他说到这,脸露微笑,大概就像当时的沈武罢。

婴齐叹了一声,没有接腔。

桑弘羊继续道,胡建听到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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