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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弘羊大怒,站起身,从兰锜上抽出长剑,将閤门拉开。楼下的弓弩手立即齐齐将弩臂对准他的身体。桑弘羊凭着栏杆,大笑了几声,道,老夫为官六十多年,对朝廷一向忠心耿耿,哪里是什么反贼了?只恨当今奸臣当道,老夫不能廓清朝廷,捕斩奸贼,有负先帝。至于死,那有什么了不起的。
他将眼睛环顾了一下,神色肃穆,犹自充溢着御史大夫久踞高位的威严之态。这几十年来,普天之下,谁听见桑弘羊的名字不感觉如雷贯耳?尤其是那些富商大豪,对他无不又惧又恨。弓弩手们一时眼光低垂,都不敢和他逼视。他的眼光扫到戴牛身上,戴牛也不由自主地低下了脑袋。
桑弘羊冷笑道,戴牛竖子,凭你什么人,也配称呼我的名字。枉我对你器重有加,老夫今天被你卖了,也算是天意。
任宫换了温和的声音道,桑大夫,我等奉诏书在身,君还是下来受缚罢,也好让我等尽快交差。
桑弘羊冷笑道,我桑弘羊岂能死于尔等竖子之手。他转首对桑绯道,绯儿,阿翁不能再照顾你了!他长叹了一声,反手长剑一挥,往自己颈上划去,雪沫顿时如骤雨一样四溅在栏杆上,噗噗作响。他一颗雪白的脑袋登时垂了下来,倚在栏杆上,身子软软地滑了下去。
楼下的士卒们呆了半晌,任宫挥剑道,还不上去系捕反贼。士卒们一声鼓噪,沿着楼梯爬了上去,戴牛身先士卒,跑在最前面。
桑绯扑在桑弘羊身上哭号,看见戴牛上楼,突然跳起来扑向他疯狂厮打。她这时完全抛却了贵族家妇女的雍容之态,变得和民家的粗鄙泼妇一个模样。戴牛猝不及防,被她在脸上抓了几道血痕,心中大怒,双臂一推,桑绯禁不起他的膂力,跌跌撞撞地摔倒在墙角。桑绯厉声道,你这杀千刀的畜生,连义父都能出卖,一定会遭到电劈雷击的。戴牛道,给我绑起来。他唤了两个士卒上去,将桑绯捆得像粽子一般。桑绯犹自骂不绝口,戴牛不再理他,一步抢到栏杆前,抓住桑弘羊稀疏的发髻,将他的身体提了起来。桑弘羊颈上冒着血泡,两眼突然睁开,瞪大了眼珠看着戴牛,嘴里似乎要说些什么,原来他
还没有气绝。戴牛虽然勇健,这时也有点害怕。他抖索地挥起环首腰刀,闭住眼睛,一刀将桑弘羊雪白头发的脑袋斩下,回过头,对着众多士卒大声道,反贼桑弘羊已经伏辜,首级在此。
桑绯看见自己父亲的首级被戴牛握在手里,血迹斑斑,颈脖的切口处筋脉和残存的血管下垂,像一团鲜红的抹布,犹自往下滴着血液,淅淅沥沥的。那就是自己慈祥的父亲,握在他义子的手里,而这个义子是她求她父亲收下的。她都做了些什么啊,她觉得心胆俱裂,眼前一黑,晕死了过去。
婉娈蹒跚地趴在自己母亲的身旁,哇哇大哭。戴牛看着她,狞笑了几声,突然一把抓住婉娈的手臂,将她像一只小鸡一样提到身旁的几案边,笑道,还认识我吗?婉娈点点头,又摇摇头,哭声却没有停住。戴牛嘶哑着嗓子笑道,婉兮娈兮,总角关兮。他边说边将她小小的脑袋狠狠地按在几案上,婉娈疼得尖叫起来,哭得更厉害了。戴牛嘿嘿地狞笑了一下,突然手起一刀,噗哧一声将她小小的脑袋斩下,她的哭声也在刀光中戛然终止,温热的血溅得戴
牛满脸都是。戴牛提起她的首级,将她小小的身体一脚踢开。其他士卒看见戴牛的狰狞样子,都不寒而栗。
三辅诸县乃至天下郡国都先后接到了皇帝的诏书,要求各县、道,加强巡视,尽心逐捕逃亡在外的盖长公主、上官桀、上官安、桑弘羊的亲属以及各参与谋反的掾属,各乡、亭、市、里挂满了有司移写的大字诏书,十分醒目。
长安南面的乐游原和白鹿原是一片非常开阔的场地,川原交错,阳光普照在这片土地上,空气中映射出七彩的光芒,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景色。
婴齐这时正在下杜的亳亭,和王谭、燕万年两个人纵马游遨。他前段时间离开了戴牛的家,他的朋友王谭和燕万年听说了他被岳父逐出,特意寻访到他,邀请他去他们的别业小住。王谭和燕万年本来都是杜县人,虽然后来因为公务的需要,搬进了长安,但在杜县的老宅尚在。婴齐本不欲去打扰,但禁不起他们的一再劝说,也就动心了。况且他自己觉得长期住在戴牛家里也
十分不便。他能看出扶疏对他的痴心未改,而且有时偷偷看见她的泪痕。她和戴牛之间的关系也十分令人生疑,那种不冷不热的样子令他想到自己和桑绯的关系。不,比自己和桑绯的关系还不一样。虽然他对桑绯始终产生不了那种令人心悸的爱情,就像自己对刘丽都和妸君那样的爱情,但他们到底还算是互相依恋,一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互相牵念是永远也割不断的。他
时时会想到桑绯,但是他内心的高傲让他又不能去请求桑弘羊。有时他甚至动摇了,有点想去向岳父求情,按照岳父的要求尽心职事,那么将来积劳升到二千石、九卿甚至三公不是没有希望的。他深信自己的才能,但实在没有兴趣。更何况当他听到岳父有伏杀霍光的阴谋,更是感到不寒而栗,他左分析右分析,知道岳父胜算不大,而且这样靠杀戮得来的爵位和荣宠又有什么意义呢?只是这种内心的痛苦不能诉之于任何人,即便是对王谭和燕万年也不能。
他们飞驰在长安城南的白鹿原上,往下杜进发,爬到亳亭的时候,一副熟悉的场景倏然在目。毫亭地势很高,站在那里远眺,南面可以看见终南山的竹林,如一抹抹青色的烟雾挂在南天之上,这勾起了婴齐的遐想。不知不觉就过去十年了!当年他和沈武、郭破胡在亳亭驻车等候卫太子的场景还历历在目。物是人非,事事皆休。当年雄姿英发的沈武和他青春美貌的妻子刘丽都都已化为粪壤,那个力敌万夫的郭破胡也不知下落,江山永远是这样的毫无变化,人世间却短暂如电之一抹。他又眺望着西边遥遥可见的累累坟冢,不禁凄然伤心,眼睫凝泪。
王谭见状,安慰他道,婴君大概想起了妻子儿女罢?不必担心,我会找家父去给桑大夫说情,桑大夫不过是一时动怒将君逐出,将来一定会回心转意的。
燕万年也安慰了他两句。婴齐叹道,多谢两位兄弟关心,其实我虽然想念妻子儿女,但在这里突然伤心,却是因为想起了十年前的往事。
什么往事让婴君如此动容?王谭好奇地说。
婴齐摸着颌下的短髭,迟疑了一下,道,说起来本来犯忌讳,当年我就是在这里和故京兆尹沈武等候卫太子,并带他一块去京兆湖县躲避的。那时我才二十出头,现在倏忽已经人到中年了。
燕万年道,早就听说婴君经历奇特,不过从未听见你主动讲过这些事。今天不妨讲讲。
是啊,咱们兄弟且在这里歇息,听婴君道古。王谭说着,走到亭边一个废弃的亭舍残垣上坐下。
婴齐也挑了块非常大而平坦的石头坐下来,一低头,发现石头的侧面上有赫然的一行字迹,歪歪扭扭的:征和四年九月庚申,平阴郭破胡到此。婴齐心头一震,难道这世间真有神仙吗?自己刚才想起往事,竟然就看见故人的刻石。看这字迹漫漶,大概有十年之久,那就是郭破胡当年在此等候卫太子
时所刻的了。当时大家心情恓惶,郭破胡本是个粗人,却在此无聊刻画,光阴闪烁,事隔十年,其中一个在场的故人竟然又来到故地,无意中看到同袍的手泽,真是情何以堪?
婴齐遂指着那行刻字对王谭道,看,这就是当年我的(W//RS/HU)一个兄弟留下来的。
王谭和燕万年把脑袋凑过来,看了之后啧啧称奇。燕万年道,卫太子当年长什么模样,婴君大概是最清楚不过了。
婴齐道,是啊。太子身长大概七尺八寸,五官清秀,颌下鬑鬑有须,肤色白皙,为人谦逊,忠厚仁爱,真是一个英明的储君,可惜却遭到江充这奸贼诬陷,死于非命。
燕万年插嘴道,对了,始元五年的春天,夏阳男子张延年诣北阙,自称卫太子,闹得长安汹汹不安,这件事婴君知道罢?
婴齐道,我听说了,但是没有兴趣前去观看。我早知道那是假的,卫太子自缢在湖县鼎湖山的绝壁,我是亲眼所见,绝无复苏之理。
王谭道,可是当时朝廷的官吏都素手无策呢,连霍将军也不知真假,吓得勒兵自卫,计无所出。幸得京兆尹隽不疑援引《春秋》经义,将那假卫太子收捕,拷问得其实。霍将军从此就开始重视经术之士了。
燕万年道,那是自然。霍将军本来没读过什么书,这次是实实在在发现了读书的好处。
婴齐淡淡地说,未必是觉得读书有什么好,不过是发现读书人可资利用罢了。其实天下能成大事者,皆不读书。高皇帝起于微末,以一亭长位登至尊,他又何尝学过什么经术。
燕万年鼓掌道,婴君真是卓见,我怎么就看不透这其中的道理呢。
他们正在聊着,忽然看见旁边的树林里跑出来几个孩子,领头的大约十一二岁左右,浓眉大眼,手提一柄竹剑,他身后跟着几个小孩,也都手握竹剑,显出一副气宇轩昂的样子。王谭笑道,不知是哪家的孩子,估计又在此效法北军骑士呢。
三辅地界民风剽悍,素来尚武,北军骑士又经常在三辅游弋练兵,所以周围的儿童少年都喜欢学习他们的行事,削竹剑、竹矛打斗玩乐。婴齐也不以为意,望着那几个孩子,道,谁家的小童?跑这么远来玩,不怕碰见劫盗吗?
领头的孩子侧目视着婴齐,脆生生地说,哪个劫盗这么大胆,敢来劫本王孙,不怕本王孙砍了他的脑袋当尿壶吗?
王谭禁不住噗哧笑出声来。原来三辅地界,普通百姓家里再穷,地位再低,皆喜欢别人称他王孙,但是自称王孙的人几乎没有。这孩子自称王孙,自然是童稚之言了。燕万年道,小小孩童,就学得这么惫赖,砍砍杀杀的。若真想得到富贵,这时候就得拜师读书啊。当今朝廷取士,可不要游侠恶少年的。
那孩子仰头吟道,“维天之命,於穆不已”,“假以溢我,我其受之”。要当王孙,是要靠天命的,读书也未必管用。你这位叔叔就知道读书,未免有点迂腐。
婴齐吃了一惊,这孩子不但读过书,而且看来还受过很好的师传,才能这样出口成章。他刚才说的两句乃是《诗经?维天之命》中的话,是周天子歌颂自己的祖先文王的,说文王的功德无穷无尽,而自己作为继承人,将膺承文王的天命。这几句诗本来诵读一下倒也罢了,但是这样明目张胆地自诩,却是不合时宜的。如果有人报告朝廷,即便是孩子,恐怕也会被罗织罪名入狱。还好他身边的小孩听到他念,都好奇地望着他,可能都是不识字的普通百姓的子女,听不懂他吟的是什么。婴齐望了燕仓一眼,不知道说什么好。
燕万年一时也诧异不已。你这孩子,谁教你的这些诗,可不许随便胡念的。他语气有些严厉。
那孩子挥舞了一下自己的竹剑,大声道,你是谁,我师傅的名字凭什么要告诉你。
他身旁的一个孩子倒替他回答了,他的师傅我经常看到,说话古里古怪的,人家都说那是齐国腔,天天捧着一堆竹简教他读书呢。
燕万年道,说一口齐国腔,难道是东海澓中翁先生?这老头子对于《诗》倒是很精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