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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廖正捧着漆耳杯喝水,听到这里,一口水从嘴里喷出来,大笑道,真服了你,亏你想得出来。都是什么时代的诏书啊,孝惠皇帝那时候,天下人口少,才要女子早早嫁人,现在这个诏令早就是一纸空文了。
阿兄你别耍赖,妸君道,我在江陵的时候,乡学都教这些诏书的。凡是以往的诏书,只要朝廷没有明令废除,就还有效的。阿兄你敢“废格明诏”吗?她装出一副严肃的表情。
“废格明诏”本是律令用语,一般只在严肃场合使用,现在被妸君这样一本正经地引述,实在有说不出来的滑稽。好吧好吧,王廖将漆耳杯放下,无
可奈何地说,不答应你,每天也要被你聒噪死。我明天就召见婴齐,那牧竖真是艳福不浅。
对婴齐的变化,闾里的人们都好一阵迷惑,这竖子不但莫名其妙又发迹了,还进了太守府,变成了百石的官吏,可以呵斥治理他们了。有些人也想,大概是他叔叔的魂魄在护佑着他,这竖子惹不起。于是,他们开始又争相巴结他,主动请缨,要帮他建筑新宅第。当县廷的胥吏喜气洋洋地来到青云里,说县令要接见他,并且有好事相告时,闾里的人更是羡慕得眼睛发红。婴齐终于又一次亲眼见到了世态是何等的炎凉,他开始怀疑,一个有着温和性格的人能否在这世上生存。当然他天生不具备那种咄咄逼人的性格,即便想变得咄咄逼人,也没有那么容易。但是他决定,下次再碰到什么机会,就绝不再懵懵懂懂地放过。他不想害人,但也绝不让别人那么轻易地害到自己。他再次想起了沈武,他觉得在必要的时候,就得像沈武那样毫不掩饰地去攫夺应该属于自己的一切。与其这世上的财富和荣耀让一帮畜生享用,还不如自己去享用。虽然,他并不赞同沈武一怒之下的报复过当的行为。
他走进南浦里王廖的院庭,步过熟悉的院子,来到祚阶下。现在寒风凌厉,已经是冬天了。院庭里的树都是光秃秃的,闻不到一丝桂花的香味。他吸了吸气,似乎想找回那个有着桂花浓郁清香的秋日,这让他不尽感慨。那不过是去年的事,却变得像逝去了几十年那样遥远,因此十分温馨。这种温馨是记忆的错觉带来的。
王廖听到仆人通告,一掀帘子,将婴齐迎了进去。屋子里温暖如春,几个铜炉在袅袅地冒着香烟。一个铁铸的盘子上堆着通红的木炭,放在堂屋的中央。
婴君,你这几个月受苦了,王廖给婴齐让座,有点惭愧地说,似乎为自己以前不能帮婴齐摆脱痛苦而自责。我这次请婴君来,还是为了上次的事。他补充道。
婴齐的脑子现在和当初已经判若两人,几个月的艰苦磨练了他,他清晰地记得那天发生的事,有酬酢,有血腥,有叫人销魂断肠的音乐,还有……那个女子。他想起了那女子淡绿的深衣,白皙的脸庞,油黑的头发,他想起了她恍忽有的像刘丽都那样的神态。她那种性格,敢于在众人之中选婿的性格,和当年伴随沈武逃亡的刘丽都,是何等的相似。他想到这里,马上在席上稽首,恭敬地说,承蒙明廷厚爱,臣回去就请人来致聘礼。
王廖笑道,舍妹一向心高气傲,这次却对君如此下心,足见君乃是个长者。我相信舍妹的眼光。况且,君一向跟着沈府君,沈府君当年对我也有恩德,我们可以说是亲上加亲。
婴齐道,明廷太客气了。能得到明廷和令妹的厚爱,臣就算粉身碎骨,无以为报。臣如果终能如愿娶到令妹为妻,光宠何似?只是心中惭愧,实在是高攀了。
王廖道,婴君不必过谦,我们今天就饮酒为贺罢,来人,吩咐厨房上点酒菜,今天我有客人。
这时一个家仆进来,垂手道,明廷,太守府派人来,说有军书要情,必须和明廷商量。
王廖略微惊讶地哦了一声,歉意地说,婴君且稍候,我去去就来。
婴齐俯身道,明廷不要客气,请便。臣在此恭候。
王廖走到门边站住,回头道,也许我没这么快回来,婴君休要急躁,一定等我,共同商量大事。
他掀开帘子,匆匆出去,剩下婴齐一个人在屋里。婴齐百无聊赖地四顾堂上四周的陈设,看见屋角的坐榻旁立着一个兰锜,上面挂着一张弓,一柄剑。当初和阎昌年比射箭的场景历历又在目前,心中突然又萌出一阵羞愧。天,我竟敢为了一个女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人比试射术。这符合我的性格么?也许我那时真的像人们说的那样犯有狂易之症,否则怎么会那样大胆,我可一向是个谨顺的人啊。而现在呢,虽然我基本如愿以偿了,而职位照样低微,又怎能扬眉吐气。前些天我不是还被强迫去做捡拾尸骨的低贱事吗,不是稍一懈怠就被奴仆们拳脚相加吗。我有什么资格去娶那样美貌的女子?他耳朵发热,忽然感到极端地鄙视自己,为了和这种对自己的鄙视搏斗,他大踏步走到墙角,从架上抽出长剑,扬起来,就想向旁边坐榻的护栏上斫去。他浑然忘了自己是在哪里了,只想要破坏一个什么东西,才能掩盖胸中潮涨般的惭羞。
这时后阁的门吱呀一声推开了,一个女子走了出来,同时相伴的还有她的声音。婴先生!她唤道。
婴齐脑子震了一下,手中的剑垂下来,掩饰道,我在看这柄好剑。他假装凝目注视那亮铮铮的剑脊,剑脊上有一行刻字,他嘴里念道,十三年五月丙午造百炼剑,吉祥,宜子孙。念完他笑道,真是好剑,现在寻常三十炼的剑,已经是难得的良剑了,像这样百炼的钢剑,恐怕要价值千金罢。婴齐说的倒是实话,那剑的确不凡,他开始还不觉得,现在将它放在面前,亮可鉴眉。
那女子抿嘴笑了一下,婴先生好眼力,那剑是我曾祖传下来的,当时曾祖官为下邳令,无意中获得此剑。
婴齐道,啊,这就难怪了,下邳素产良铁,朝廷在那里设有铁官,向来有大批的良匠从事鼓铸,才能造出这样的好剑。
那女子笑道,婴先生如此熟悉天下郡县图籍,真是个人材。她脸红了一下,家兄去哪里了,他不是说今天和你晤面么?
婴齐早知道这女子就是妸君,也是自己将要聘娶的人。他虽然有时性格果断,但天性究竟腼腆,遂讷讷地说,惭愧。王明廷出去办公事了。据说太守府来了文书,有紧急军情。
妸君诧异道,豫章这个冷僻的地方能有什么军情?
婴齐道,其实这件事我也有耳闻,说是安成侯张普造反,率兵击破了望蔡县,杀死了县令,又夺取了赣水旁的钓圻仓。太守这些天正忧急呢,想上报长安又不敢,现在只有偷偷征发士卒去镇压。
哦,妸君凝紧了眉头,那样本县要搞得鸡飞狗跳了。婴先生,你会不会被派去打仗。
婴齐苦笑了一下,“鸡飞狗跳”这个词曾让他叔叔丢了性命,现在竟然又从妸君嘴里迸出来。好在这是关上门抱怨,没有什么关系。他答道,如果是太守府下令出兵,我恐怕跑不掉的。
妸君沉默了,突然道,婴君,我知道你这段时间受苦了。我和哥哥都很担心你,但又无能为力。我日夜盼望上天大发慈悲,让你摆脱苦海。其实你这次所受的苦楚,都是我的责任。
婴齐心里一阵感动,应道,有你这份心,我就很高兴了。不过下走有一个疑问,不知下走有什么优点,能得到君的谬爱。
妸君顿时活泼了起来,她笑道,我还正想问你呢。你弹的什么曲子,那么让人神魂飞越。
实不相瞒,那是从前的广陵国翁主教我的。——其实你的瑟弹得远比我好,我当时正是被你的瑟声迷晕的。那两句歌词更是震撼我心:何如盛年去,欢爱永相忘……婴齐的脸色黯淡了,低声反复吟着这两句诗。
妸君想,这大概又触动了他的某些伤心事。这样小小年纪的男子,怎么就有那么多的心事?但自己可能正因为此才喜欢他的罢。她凝视着他的脸庞,那是一张年轻而又憔悴的脸庞,神情浸透着沧桑,和他年轻的肌肤很不相称。她不禁心痛起来,她想要说点什么安慰的话,或者想趋近去爱抚他的
脸庞,但是竟然说不出来,也做不出来。而她一向是活泼开朗的人啊——他的神色让她敬畏。
外面响起脚步声,王廖推开门进来了。天气很不好,外面已经下起雪粒,他呵了呵手,道,你们都在,婴君久等了……唉,这次麻烦,有不好的消息传达。
阿兄,是不是要打仗了。妸君仰起头,看着她哥哥。
王廖微微有些诧异,你怎么知道?——的确如此,安成侯张普造反,这可太麻烦了。他叹了口气,烦躁地说,这叛乱一定要尽快平息,否则我们豫章县百石以上的官吏都一定会没命。可现在天气这么差,怎么打仗。对了,婴君,这次文书上还说让阎乐成带队,你为副手。
婴齐道,明廷,其实这件事臣早就已经知道了。阎乐成新近也被辟除为太守府卒史,位次在我之上。
嗯,你知道就好,王廖不安地搓搓手掌,我只是很担心阎乐成那老竖子会对你不利。
婴齐轻笑了一声,道,明廷放心,他再也不可能轻易得逞了。我知道怎么保护自己。他的语气中充满了坚决。
王廖半信半疑地看着他,道,那我就放心了。他思忖了一下,继续道,虽然现在你还没有聘娶,但我们已经算是一家人了。你这次去,我借给你一样武器。这武器削铁如泥,关键时候或许可以派上用场。
妸君道,阿兄,莫不是要借给他那柄百炼剑,我们刚才还评价了它半天呢。
这回你可猜错了。王廖笑道,那柄百炼剑虽然锋利,但还不至于削铁如泥。你们跟我来。
两个人跟着他,走入一个密室,王廖爬上阁楼,抱下来一个长方形的木盒,木盒上面髹着红黑相间的涡轮状的花纹,好不诡异。他郑重打开木盒,层层剥开包裹的锦缎,婴齐顿觉寒气砭肤,只见最后一层锦缎上躺着一柄阴森森的剑,比通常的剑稍短,剑柄是辘轳形,上缠着数道织锦的绦带。剑格的正面用绿松石嵌出奇怪的花纹,剑身则布满了菱形暗纹,隐约可见上有两行修长的错金篆字,熠熠生光。王廖将它握在手上,道,这剑是在我的家乡江陵出土的,当时就放在这个木盒里面,那是个六国时代楚国的墓葬。墓主人是楚国的一位封君,你看看上面这些篆字。
那两行篆书比较怪异,不像寻常的小篆,虽然朝廷规定小吏必须熟习篆
书,但这两行字个个状如飞鸟,一般小吏也未必认得出来。好在婴齐早先喜欢摹写印章,擅长各式篆文。他稍微辨认了一下,也就看明白了,登时大吃一惊。越王鸠浅自作用剑。他脱口而出,鸠浅,莫不就是那位当年名震天下的勾践?
对,王廖赞赏地说,正是闻名天下的越王勾践剑!
既然是越王勾践剑,怎么会出土在楚墓中?婴齐大为奇怪。
王廖神往地说,这就要多费一些唇舌了。我们家乡江陵以前是楚国的故都,也就是史书上常常提到的郢。城邑四周有无数楚墓,站在八岭山上望去,墓冢累累,尽是当年叱咤风云的贵族豪杰,现在他们却永远埋骨在那土堆之下,永不能再见天日。
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无论如何富贵,也终有一死,这样想想,生前再荣光又有什么意思呢。婴齐感叹道。
王廖凝望了他好一会,道,婴君,你生性有点悲观,这和沈府君的风格完全不同啊,真不知当初你们的关系怎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