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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了美人手,便觉得手下空荡荡的,他微有醉意,眼里含春,怔怔地向着乾清宫外走。待走到了大殿里,他看到了申时行。申时行刚喝过了参汤,有一点儿精神了,对着万历一跪说:皇上,朝臣请求皇上早立太子。
万历心里的火一下子就上来了,恨不能立时疾吼申时行,你一夜不睡,站在乾清宫外,又要来逼我吗?你要我早立太子,好啊,我让你看看常洛与常洵。万历大声喝吼:快去人,把大王子与三王子都带来!
乾清宫里气氛极闷,万历斜倚在榻上,看着申时行,他不要申时行坐,申时行也不敢坐,只是看着那座椅,心里渴望能歇一歇。但万历根本不许他坐,不让他歇。他只能站着,手里拿着奏疏。太监领着常洛与常洵来了,两个孩子站在阶上,跪下向万历磕头,万历脸上带笑,问他们,读书了吗?
读了,正读呢。
读什么呢?
读《论语》。
有人教你们吗?
有,贤妃娘娘教。
万历回头问申时行,我请人教他们读书,他们不是有老师了吗?有贤妃教他们,不行吗?
申时行恭敬如仪:那不一样,皇子长至于九岁,却没有替他请国子监或是大学士为师,这不正常,请皇上确定请王锡爵或是许国做皇长子的老师。
万历说,为什么非要这么做?
申时行说,家有家规,国有国法。
万历说,我说的就是家规,我说的就是国法。
申时行说,国法就是国法,国法不是皇上说的,是历代朝纲制订出来的。
万历盯着申时行,他站了一夜,要说的就是这个吗?他忽地起身,对两个儿子说:你们两个听着,这是一块玉器,我拿它在这火上烧。你们看着,看着。
申时行盯着他看,万历把这块玉烧得烫了,丢在地上,对两个王子说,你们两个去拿这玉器,拿来给我。
常洵离那玉器远远的,常洛犹豫一下,便去抓玉器,抓到了,对万历说:父皇,我烫手,烫手……他就哇哇地哭。
万历忙接过那玉器,把它丢在御榻上,回头问常洵:你为什么不去拿玉器?
常洵说:烫手。
万历笑笑,命张鲸把他们带回去。
乾清宫很沉闷,申时行静静伫立,他感到了万历的愤懑。万历有许多话,不吐不快,他对申时行说:你看到了吧?这就是常洛,他连一块烧烫的玉都不知道躲避,他当得了皇上吗?他做得了太子吗?大明朝的太子这么傻,行吗?
申时行回答时很稳:常洛不傻,他肯听皇上之命,皇上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他是一个孝顺的皇子,他能做太子。
万历吼叫:你胡说!你是阁臣,是首辅,你也明白,一个聪明的人怕也担不起大明朝的重担,何况他是一个傻子?
申时行再肃然一揖:他不是傻子,他要做大明朝的太子。
万历低吼:他不会做大明朝的太子,你们再怎么闹,我也不会要他做太子。
申时行更是正色:上天选他做大明朝的太子,不是皇上选的。
万历吼喊申时行:我的太子要我选,决不是上天选的。我要用谁做太子,他才是太子。
申时行说:太子是国家栋梁,没有太子,就没有大明的未来。
万历说:大明朝有未来吗?靠你们这些人去支撑大明朝的未来吗?
申时行说:靠皇上,靠文武百官,靠太子。
万历说:我不是告诉过你们吗,决不立太子,你们听着,别再来打扰我。我要看一看,到底哪一个儿子来日更聪明,更有出息,才会立他。
申时行说,时不我待,皇上不早立太子,恐怕人言沸扬。
万历不以为然:我不怕,我亲政近十年,有多少人攻讦朕?说我是一个贪淫的皇帝,只差说我是暴君了,我怕什么?说就说,我是贪淫,怎么样?但我不像隋炀帝,没到处摘花折柳,随处留情。我只是在自己的深宫,幸我自己的妃嫔,有什么错?后宫和美,人人欢乐融融,有什么坏处吗?你是首辅,你说说,我坏了大明朝的哪一条纲纪?
申时行想说,天下大坏,皇上就是废寝忘食也难解灾患,何况皇上只顾深宫欢乐?但申时行不像张居正,也不像张四维,他只是婉言劝解:皇上还是要体恤臣子,朝臣渴望与皇上朝夕相见,愿意一睹天颜,皇上还是要给臣子一个宽慰的好。
万历不在乎,他该给臣子一个宽慰?谁给他一个宽慰?他要的就是自己的快活,自己的天伦之乐。他忽地问:那个下诏狱的王德新招认了没有?
申时行说,他没有招认。
万历怫然:他不招,为什么不招?
申时行说,皇上要他招认有人主使,他哪里有人主使?要是皇上非打他不可,就是把他打死了,也怕没什么供状。
万历说:那就打死他!
说得随便,却令申时行一愣,不知说什么才好。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王德新没有主使人,如果再逼下去,会出一个冤案。
万历不语了,想想也觉得没有什么意思。申时行说,应该把王大人从诏狱里放出来,让他走吧?
万历懒懒地吐了话:放就放了吧。
在皇宫乾清宫外站得久了,申时行一病不起,躺在家中,养病十日。
这一日他正在家里养病,王锡爵与许国二人来了,请他二人入内室。二人坐下,看申时行确实是有些消瘦,神态委靡,只能说几句安慰他的话语。说起朝事来,二人再提一件事,申时行听了,也是发愁。原来御史何出光弹劾张鲸与锦衣都督刘守有两人受贿纳污,为他人买官,自行在皇上面前上言求官,为他人买贿。何出光指出,张鲸有死罪八,一条条例了出来。
申时行一叹:真是又生事了,又生事了。
万历问张诚:张鲸有那么多的罪过吗?
张诚说:有啊。
万历有些意外:他有什么罪,你说与我听?
张诚说:他捞银子,司礼监有银子,那银子从哪里来的?莫非他们自己会生银子?不是,都是外人送的。这些银子有几十万两呢,都交与我了,我呢,也尽献与皇上了。没有张鲸,我可没有那几十万两银子。要是皇上拿下张鲸,我们司礼监大珰们都得拿下,每一个人都不干净,从外面店里纳银,从皇上派去管辖的矿税上捞银子,从皇庄、陵寝处捞钱。就是一个小珰,也有人送他东西,这有什么啊?莫非皇上真的从此不再要司礼监了吗?莫非真的有人能替代张鲸吗?张鲸捞银子,有什么坏处?有时他们不送银子与张鲸,也会送与别人,要是真的送与阁臣,他们会不会拿银子送与皇上呢?
万历心思百转,命张诚把张鲸叫进来。
张鲸跪下,泪流下来了。
万历心软了,想起了张鲸的种种好处,说:你要勤勉做事,我不拿下你,你要体会我的用心。张诚说过,你是忠于我的。
张鲸声音嘶哑,像是哭了一夜:皇上知奴才的心意,奴才就什么都不用说了,就是死,也值了。
万历下了一道谕旨:削夺刑尚智、刘守有的官职,着刑部拿问,余他人交刑部法司问讯。
陈三谟去天居酒楼,坐在酒楼上一声不吭,众言官看着他,等他说话,他突然大声一吼:怎么弄的?你们是傻子吗?要上疏,上疏,上那么多疏,是要动脑子的。上疏不只是上疏,是要显示你永远是正确的,就是皇上也奈何不了你。言官言官,你身上那怪兽的绣图是白绣上去的?你怎么就不知道保护一下你自己呢?如今可倒好,真的与司礼监对着干了,他们会放过你吗?恐怕不久就有一场腥风血雨。那时,我们言官就惨了。
给事中陈尚象、邹元标等人不当回事情,说上疏就是上疏,皇上看了,就有触动。吴文梓说:我看,要趁势拿下张鲸,让他再也不能报复言路,这才是正理。陈大人,你不该生气啊,你是言路领袖,你说什么,大家便做什么,你不能不说话呀?
陈三谟叹气:你要我说什么?我说不要轻易动作,有人偏不听。你上疏弹劾张鲸,那就是得罪了内府,他们一下手,我们言路便得垮。你能弄得过司礼监吗?
给事中杨文焕大笑:陈大人也太多虑了吧?司礼监能奈我们何?
陈三谟冷笑:给你一次打击,你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你怎么能忘了前事之师?
众人不语,只看陈三谟。陈三谟说,张鲸不倒,你们就完蛋了,既是要扳倒他,他就必须倒。听着,一是这一回要动用南京的力量,你们也知道,上一次南京的兵部尚书吴文华曾对我说,要是言路有什么大事,南京方面愿意与我们一起出手。
众言官哗然。
陈三谟说,先给吴文华大人去一封信,请他们奏请夺张鲸位,废他为奴,去看守陵寝。不拿下他,誓不为人!
众言官又是欢呼。
但言官中仍有人恨申时行,他们说,申时行夜入宫中,只站在宫里,站了一夜,便抱病不起,这是躲避。御史马乾象大声说:申时行身为首辅,他不执言上谏,只称病居家!这就是躲避。我要弹劾他,看他如何躲避?立太子事在眉睫,十分急迫,他装作生病,家居静养,这算是什么事儿?
言官再次上疏,要求拿下张鲸,法苛刑严,说不能只对刘守有、刑尚智刑罪有加,而独逃脱一个张鲸。刑部也查明,张鲸收受贿赂买官卖官是实情,但万历不愿罪责张鲸,只是拖宕不办。给事中陈尚象、吴文梓、杨文焕,御史方万策、崔景荣复相继论列,但万历只予以报闻,却不下谕旨罪责,一时朝廷官员纷纷议论,说张鲸在皇上身旁,是一个奸邪小人。
万历晚上命张诚叫来了张鲸。
自被人参劾,张鲸便停了差事,在自家房内闲居,等着处置,听着皇上叫他,心咚咚直跳,不知说什么才好。他弯着腰,耷拉着脸,头一回感到十分谦卑,一路小跑到了乾清宫。万历默默看着他,问他:你听说了什么吗?
张鲸一听万历问话,就哭了:奴才听说了,听说了,有许多言官要拿下奴才,他们要拿下张居正就拿下了,奴才替皇上做了许多事,他们也要拿下奴才了。
听着张鲸这么的话,万历心里瞧不起他,你算是什么?敢与张居正比?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你只是一个宫奴,一个没卵子的玩艺儿,只是我宫里的摆设,你与张居正有什么可比的?你只是一个替我做事儿的,你去弄人弄事儿,还不如张诚有用呢。你有什么狂的?但他微微和缓了语气,问:你觉得冤屈吗?
张鲸点头,重重地点头。
万历说:我也觉得冤屈,言官天天吵着要立太子,国家大事,是由我说了算,还是他们说了算?看来得他们说了算,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真是难啊。
张鲸不解万历的心意,万历说:你说,我是把你下诏狱呢,还是要再重用你呢?
张鲸不说话,一味地跪下磕头,直磕得额头出血,一声不吭。万历看张鲸这样磕头,心里舒服。你有了危机感,司礼监的大珰小珰们才一个个噤若寒蝉,走路也悄么声的,说话细声细气,哪像平时那么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样儿?
万历在乾清宫里走来走去,张鲸跪地,头随着皇上移动。张鲸知道皇一的脾气,只要他想事儿,千万别打扰他,千万别央求他,一旦说话,他会不耐烦,那你就死定了。待得他一站下,说出他的谕旨,你的命运就到了最后关头了。
张鲸听着,盼着他说话。
万历不语,他再回来,也慢慢弯下身子,伏在张鲸面前,轻声说:我要你回来,你能真心为我做事吗?张鲸哭泣说: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