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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子敬修说,冯昕夸夸其谈,大言不惭,不是一个好人,要敬修把他辞退了,免得惹是生非。但敬修不愿,他说,他救过我两次,如果没有他,我早就被乱兵打死了,有他我才有今日,就是他有什么过失,也足以抵得过去了。张居正看看敬修,不再说什么了。但从此张居正凡事只与嗣修与懋修说,而不与敬修语。敬修也明白,父亲是怕自己与冯昕交厚,便无主仆之分,但敬修还是对冯昕极好。
冯昕在鼓动人们做一件大事,就是要人简拔张居正的长子敬修入主吏部,做吏部尚书。但这件事分明不是那么容易的,得通过内阁的人提名,再经皇上批复,方可能成功。但冯昕到处说,你们也知道,大明朝有今天,全是相爷的功劳,你们不看相爷的面子,也得看如今大明朝的好光景,把相爷的大公子提升一下,就是不入阁,至少得让他做个六部主官吧?只做侍郎,这有什么意思?难道相爷的一生功绩,不值一个吏部尚书?听的人早把这事儿报与张鲸,张鲸便写下密疏,报与万历。
张鲸的人撒下京城,捉拿张居正的人,这件事给游七知道了。游七这人仗义,他正在府中,坐在大厅上,没说话,只是命家人把来求官的人都叫进来。人来了,足有六七个。他说:“你们听着,我告诉你们,相爷的事儿败了,我们几个要被捉拿,你们谁拿出多少银两,都在桌上,赶快拿银子走人。众人一听,忙不迭的拿银两逃走。”
游七对家人说:“你去,把银两全都拿出来,放在这厅里,连同浮财珠宝,一件也不能缺。”满厅都是珠宝金银。游七说:“这是我积年所蓄,你们拿走吧?”家人都是游七平时所聚的浪荡子弟,浑不惧死,一个个呼喊:“跟他司礼监干!”游七指着其中一个说:“胡说!你斗得过司礼监吗?斗得过皇上吗?皇上的左右中前后卫你斗得过吗?满京城都是人,叫来哪一拨子,都能灭了你!你听着,我的老婆孩子交与你了,你带他们走。”那人跪地磕头,起身带着家人离去。
游七再命一人去通报庞清,他知道庞清这会儿一定坐在酒楼饮酒,他说:“你告诉庞大人,就说他们要清算相爷的人了,叫他快走,如不能走,则把家人弄走。你再去报与冯昕,告诉他,赶快离开京城。”
两人飞也似的去了。
游七大声说:“你们听着,拿着银子、珠宝,一人一件,别拿多了,挑好的拿。快走!快走!”
人都走了,只剩下了游七一个人坐在厅堂里。
东厂的人赶来了,看到了游七,洛海喊:“游七,你犯事儿了!”
游七笑说:“不是我犯事儿了,是相爷张居正犯事儿了,他活着时,你们没一个人敢动他。他欺负你,压制你,你们一个个像蔫巴鳖似的,谁敢出声儿?这会儿缓阳儿了?我告诉你们,你们拿我游七,我跑都不跑,我可是不怕,你就是杀了我,我游七也是一条汉子!我让你们杀,看你们杀相爷的人,天下有没有人骂你们的?你们都是忘恩负义的混蛋!”
洛海吼:“拿下他,让他去诏狱说!”
番子们扑上去,拿住游七。游七不服,高声喊:“你们有本事说张居正是反贼!你们有本事对天下人说,张居正是奸臣,是大奸大恶!”
番子把游七拿住,扯出府第,游七大喊:“张居正是忠臣!皇上赐他谥号文忠,他是大明朝的大忠臣!自大明朝有始以来,没有谁比他更忠,他是大忠臣,东厂要杀大忠臣了!东厂要杀忠臣了!”
游七一路喊着,一直吼到诏狱。
番子去西华门内的居天酒楼来拿庞清时,正赶上庞清在酒楼上一个人饮酒。有人在酒楼下叫喊:东厂的人来拿人了!一时酒楼上下的酒客全都作鸟兽散,只有庞清仍在独酌。店伙计说:“庞大人,东厂的人来了,说不定是来抓人的,你还不快跑?”庞清笑,“你知道他们要抓什么人吗?冯保败了,张居正也要败了,他们来抓我,要我说出张居正有什么珠宝玉器,你说张居正家里有什么,我知道不知道?”那伙计说:“你哪知道呀,张居正府里有什么,你老人家不知道。”庞清说:“你说错了,我知道,我知道张居正家里有什么,我一向知道,但他们就是把我拿到诏狱,我也不会说,他们只能干着急,你说是不是?”
番子扑上了酒楼,厉声喝:“你是庞清?”庞清一笑,说:“我是。”番子说:“你犯事儿了。”庞清说:“你们要拿我,至少要有一纸公文吧?拿来我看。”番子说:“当还是张居正飞扬跋扈的时候?告诉你,张居正的手下党羽犯事儿了,你们这些人全得拿下诏狱,你得去诏狱跟锦衣卫说话了,你得跟朱成孝、刘守有大人说话了。”
庞清说:“张居正也成奸邪了?”
番子说:“不知道,你是张居正的党羽,是大奸大恶,张居正能好不到哪儿去?”
庞清缓缓起身,说:“我跟你们走。”
冯昕听到了风声,说是要拿人,正在忙乱。游七派人赶来了,那人说:“游大人说,冯大人赶快走,不然就走不了啦。”冯昕冷笑,“你当东厂都是一群猪不成?他们拿人可有本事,决不会放过你。你快走,你们都走。”
晚了,所有的人都走不成了,围住了府第的番子们高喊:“冯昕听着,把府里的珠宝金银全都拿出来,献出来,你还能保住一条命。”冯昕笑,“我保住命,我从来就没听说过进了诏狱,还能保得住命的,咱又不是什么言官、阁臣,听着,放火!”
府第里的火起来了,把珠宝玉器付之一炬。番子们赶进来,大吼救火,再从外面驱赶一些看热闹的百姓,令他们扑火。忙碌了半天,房内的什物早就烧得七零八落。等火灭了,什么也没留下。番子当即禀报吴苏,吴苏大怒,吼道:“你们干什么吃的,眼睁睁看着他放火?再去搜人,不跟他说什么废话,直接扑上去,拿人搜财,不能毁了珠宝玉石;要是毁了,我要你们的命!”
游七下到了镇抚司狱,他看到了徐爵,一见徐爵那垂头丧气的样儿,便知道他招供了。他怒骂道:“徐爵,你个没卵子的,你是冯公公的亲信,就连相爷也凡事问你,你怎么就骨头软了?告诉你,早死晚死都得一死,脑袋掉了只有碗大一个疤,你有什么怕的?”徐爵说:“他们打我,用尽酷刑,你不知道啊,那刑罚,不是人受的。”游七骂:“他们就是用尽酷刑,也无奈我何!我就是不招,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庞清自然也是这个下场。他坐在诏狱的大牢中,一言不发,游七骂完了徐爵,问庞清:“他们能把相爷怎么样?”庞清说:“能怎么样?只怕相爷的后代要受苦遭罪了。相爷的四个儿子都难逃厄运,弄不好命都保不住。”
游七说:“怎么会这样?相爷劳苦功高,难道比不得一个宦官?”
庞清叹息:“他怎么能比得上一个宦官?一个宦官无足轻重,有几个人盯着他?张居正是什么人?他制定了大明朝的‘考成法’,只一个‘考成法’就坏了多少官员?他制定了‘一条鞭法’,单只是这个法子,便给大明朝多收了多少税银?他一死,言官怎么会放过他?”
游七说:“皇上给相爷写了那么多的谕旨,在相爷回江陵时,还一天三道谕旨,那么大的荣宠,一眨眼就恩断义绝了?不会吧?”
庞清叹息说:“你知道什么?皇上在相爷生前最怕相爷,怕可不是好事,你听说皇上怕过什么人吗?他不怕相爷,相爷死后还能安稳。可他怕,就难免有人弹劾相爷,一有人弹劾,事儿就不妙了。”
三人无语。
番子带来了冯昕,冯昕大叫:“你们听着,把我冯昕拿下,你们也得不到什么好处!我把珠宝玉器都烧了,我不怕你们,我不怕!”
冯昕看着三人,一惊,心里默默说,你们都在这里?
三人与徐爵没有深交,徐爵是冯保的人,不知他说了些什么,才使张居正受了牵累,但他们知道徐爵一定是招认了,说出了张居正与冯保间的联系。庞清说:“你都说了些什么?你招认了什么,皇上连相爷也不放过?”
徐爵苦着脸,说:“冯公公他是行了,他去了南京,听说他去了南京,走时还有二十多辆骡车呢。我呢,我怎么这么倒霉啊,就成了他的替罪羊?我有什么罪过?我只不过是替冯公公做了一点儿事,拿我下狱做什么?”
庞清说:“你出入宫禁,如出家入室,单只这一点,你就是死罪。”
徐爵说:“我出入宫禁,我有什么事儿总出入宫禁,还不是冯公公有事儿要我去说?我去找人,跟他们说冯公公的意思,帮人做事儿,我没罪啊我。”
三人不语,看徐爵这样子,真是一个软蛋,一团稀泥他怎么能顶得住酷刑?说不定一顿乱咬,把张居正也咬个鲜血淋漓。游七说:“相爷待你不薄,你不会给相爷凭空添许多罪证吧?”
徐爵说:“有人要弹劾他,相爷就死定了,我徐爵说什么也没用啊。锦衣卫这会儿要拿他的罪证,只怕要从你们三人身上打主意了,你们三人要受苦了。”
游七说:“不管怎么打,我打死也不说。”
庞清说:“我会说,相爷的家没有什么财产。”
冯昕说:“不管他们怎么打,我们只挺住不招,相爷待我们不薄,我们能出卖相爷吗?他们这是做梦!”
张鲸对万历说:“拿住了人,但他们不招,那个游七在街上大喊大叫,说张居正是忠臣,是皇上一直重用的忠臣,说锦衣卫与东厂是奸细!他大呼大叫,惹来不少人观看。”
万历轻轻点头,不说什么,他看过了言官的奏疏,吏科给事中陈与郊、云南道御史向日红等上疏,力陈张居正罪恶。他们不仅要追究张居正,而且要全部陈述往事,从吴中行、艾穆等人被廷杖时说起,说张居正压制言路,威权震主。
万历说:“我不想再说什么威权震主的话,他再怎么能行,也不过是我万历一朝的权臣而已,能怎么震主?”
张鲸说:“京城有人说,只有张居正,才能把万历一朝的中兴搞起来,这件事一说,像是真事一般。谁知道是皇上圣明,任用了一个张居正,他才做得成那么些事儿?都当是张居正一个人做的,大明朝岂不是没有皇上,只有张居正了?大明朝是这样的吗?不是,没有皇上,张居正能做得成什么事儿?皇上让他放手去做,他不光威权震主,还为所欲为,这就不对了。如今皇上要是还那么使用权臣,那就算了,不清算他的过失。皇上不再使用权臣,那就得清算他的罪行,威权震主,这可不是一句好话啊!”
万历说:“替我写旨,就说‘朕一时误听奸恶小人之言,以致降罚失中。这本内有名建言得罪的,起用。王国光著复原职致仕,郭惟贤著复原职,其余有降非其罪的,吏部都查明奏来。’”
这一道御旨下来,朝野大哗,一场风暴便接踵而至。
言官们大喜,上了几道疏,万历就下了这一道旨,这一道旨意就说明,万历真想清算张居正,他们看重的是一句“威权震主”,就这一句,万历最能听进心里去,他不能不表态。要是对此不闻不问,再有权臣如此做,他能容得不能?不能容得权臣威权震主,那他就不能容得张居正,对张居正的大清算就有机会了。
重要的是,先从张居正迫害的人起始,这一招最好,言官们心有灵犀,便有山西道御史魏允贞上疏弹劾吏部大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