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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不到规模。祖传的产业,守守而已。』张医生又说,『我诊断很忙,也顾不到。』
听得这样说,胡雪岩就不便深谈了——刘不才陷溺于赌,对胡雪岩开药店的打算,不甚关切;胡雪岩本想问问张医生的意见;现在听他的话,对自己的事业都照顾不周,自然没有舍己而耘人之田的可能,那又何必谈它。
不过既是特地延请来的上客,总得尽心招待,找些什么消遣?清谈不如手谈,最合适也差不多是唯一的消遣,就是凑一桌麻将。
宁波麻将跟广东麻将齐名,据说,由马吊变为麻将,就是宁波人由明朝以来,不断研究改进的结果。张医生亦好此道,所以听得胡雪岩这个提议,欣然乐从。
胡雪岩自己当然不能打;眼前的搭子三缺一,拉上船老大一个才能成局。萧家骥亦是此中好手;但不知阿巧姐如何?少不得要问一声。
『阿巧姐,你跟宁波人打过牌没有?』
『当然打过。』
『有没有在这种船上打过?』
『这种船我还是第二次坐。』阿巧姐说∶『麻将总是麻将;船上岸上有啥分别?』
『这种麻将要记性好——。』
『那自然。』阿巧姐认为萧家骥无须关照,『打麻将记性不好,上下家出张进张都弄不清楚,这还打什么?』听这一说,他不便再说下去了。等拉开一张活腿小方桌,分好筹码,只见船老大将一系在舱顶上的绳子放了下来;拿只竹篮挂在绳端的钩子上,位置恰好悬在方桌正中,高与头齐,伸手可及,却不知有何用处。
阿巧姐也是争强好胜的性格,一物不知,引以为耻,所以不肯开口相问;反正总有用处,看着好了。
扳庄就位,阿巧姐坐在张医生下家;对家船老大起庄,只见他抓齐了十四张牌,从左到右看了一遍,立即将牌扑倒,取出一张亮一亮,是张北风。
他的上家萧家骥叫碰;张医生便向阿巧姐说∶『这就是宁波麻将算得精的地方;庄家头一张不打南风打北风,上家一碰,马上又摸一张,也许是张南风,本来该第二家摸成后对的,现在是自己摸成双;这一摸味道就好了。』摸呀摸的,阿巧姐听来有些刺耳,便不理他;只见萧家骥拿张东风亮一亮,没有人要,便抬起手来将那张东风,往挂着的竹篮中一丢。
原来竹篮是这样的用处,阿巧姐心里有些着慌,脱口说道∶『宁波麻将的打法特别。』
『是的——。』
张医生马上又接口解释,由于海上风浪甚大,船会颠簸,所以宁波麻将讲究过目不忘,合扑着打;又因为船上地方小,摆不下大方桌,甚至有时候团团围坐四个人,膝盖上支块木板,就当牌桌,这样自然没有富裕的地方来容纳废牌,因而打在竹篮里。
『不过,』张医生看着船老大和萧家骥说,『这张桌子也不算太小,我们照岸上的打法好了。』船老大当然不会反对;萧家骥却笑了笑——这一笑使得阿巧姐不大舒服;觉得他有轻视之意,大不服气。
『不要紧,不要紧。』她说,『照规矩打好了。』
这等于不受张医生的好意,然而他丝毫不以为忤。阿巧姐却是有点如俗语说的『死要面子活受罪』,硬记三家出张,颇以为苦。
打到一半,三家都似『听叫』,而她的牌还乱得很;而且越打越为难,生熟张子都有些记不住了。
『这样子不是路道,只怕一副都和不成功。输钱在其次,面子输不起。』她这样在心中自语着,决定改变打法。新的打法是只顾自己,不顾外面;只要不是三副落地,包人家的辣子,她什么生张都敢打。张医生打替她担心,不断提示,那张牌出了几张,那张牌已经绝;阿巧得其所哉,专心一致管自己做牌,两圈不到,就和了一副清一色;一副三元;一副凑一色,手气大旺。
『张先生,你下家的风头不得了。』船老大说,『要看紧点!』
越是这样说,张医生的手越松,不但不扣她的牌,还会拆搭子给她吃,而且还要关照∶『阿巧姐,这张三万是第四张,你再不吃就没有得吃了。』
加上萧家骥打得很厉害,扣住了船老大的牌,很难得吃到一张;这样就几乎变成三个对付一个,船老大一个人大输,却不敢得罪主顾,打完四圈装肚子痛,拆散了场头。
阿巧姐一个人大赢;但牌打得并不有趣,自己觉得赢船家的钱不好意思,将筹码一推,『算了,算了!』接着起身离去。
这个慷慨大方的举动,自然赢得了船老大的感激与尊敬,因此照料得很周到;一路顺顺利利到上海,胡雪岩也不劳张医生费心,按时服药,毫无异状。话虽如此,对张医生还是很重视的,所以一到上海码头先遣萧家骥去通知,说有这样一位贵客,请他预备招待。
古应春不在家,好在七姑奶奶一切都能作主。宁波的情形,前半段她已听李得隆谈过;虽替胡雪岩的病担忧,但有阿巧姐在照料,也略略可以放心,估量着总要到年后,病势才会养到能够长途跋涉,不想这么快就已回上海,自觉惊喜交集。
于是匆匆打点,雇了三乘暖轿,带着男女佣人,直奔码头;上船先见阿巧姐,后见胡雪岩,看他瘦得可怕,不免有点伤心,掉了两滴眼泪。
『张先生不要笑我!』七姑奶奶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们这位小爷叔,这一阵子真是多灾多难,说到他的苦楚,眼泪好落一脸盆。不过总算还好,命中有贵人相扶,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才会遇着张先生这种医道高明心又热的人。』张医生也听说过有这样一位姑奶奶,心直口快,大家不但服她,也有些怕她;自己要在阿巧姐身上打主意,还非得此人的助力不可,因而格外客气,连声答道∶『好说,好说。七姑奶奶才是天字第一号的热心人。』七姑奶奶最喜欢听人说她热心,觉得这个张医生没有名医的架子,人既和气,言语也不讨厌,顿生好感;原来打算请他住客栈的,此时改了主意,『张先生,』她说,『难得来一越,多玩些日子!就住在舍下好了;只怕房子太小,委屈了张先生。』话刚说完,阿巧姐拉了她一把,显然是不赞成她的办法;但话已说出口,不能收回,只好看张医生如何答复,再作道理。
『不敢当,不敢当。我年内要赶回去。打搅府上,只怕诸多不便。』
他是客气话,七姑奶奶却将计就计,不作决定∶『先到了舍下再说。』她这样答道∶『现在就上岸吧!』
第一个当然安排胡雪岩,轿子抬到船上,然后将胡雪岸用棉被包裹,象个『蜡烛包』似的,抱入轿内,遮紧轿帘。上岸时,当然要特别小心,船老大亲自指挥,全船上下一起动手,搭了四条跳板,才将轿子抬到岸上。
再一顶轿子是张医生;余下一顶应该是阿巧姐,她却偏要跟七姑奶奶挤在一起,为的是有一番心事,迫不及待地要透露。
七姑奶奶听阿巧姐刚说了个开头,就忍不住笑了;阿巧姐便有些气,『跟你规规矩矩说,你倒笑话我!』她说。『我不是笑你,是笑张郎中癞虾蟆想吃天鹅肉。不要紧!你跟我说,我替你想办法。』『这才象句话!』阿巧姐回嗔作喜,细细说明经过;话完,轿子也到家了。
到家第一件事是安置胡雪岩;第二件事是招待客人,这得男主人回家才行,而且七姑奶奶已有了为阿巧姐解围的策略,也得古应春来照计而行。因此,她赴萧家骥要赶着回家省视老母之便,关照他先去寻到师父,说知其事。
找了两处都不见,最后才在号子里听说古应春去了一处地方,是浙江海运局。浙江的漕运久停,海运局已成了一个浙江派在上海的驿站,传递各处的文报而已。古应春到那里,想来是去打听杭州的消息。
正留了话想离去时,他师父回来了,脸色阴郁,如果说是去打听消息,可想而知,消息一定不好。
然而见了徒弟,却有喜色。他也跟他妻子一样,猜想着萧家骥必得过了年才会回来;因而首先就问∶『病人呢?』『一起回来了。』萧家骥紧接着说∶『是郎中陪着来的。年底下不肯走这一趟,很承他的情;师娘请师父马上回家,打算要好好陪他玩两天。』『这是小事。』古应春问,『我们这位小爷叔的病呢?』『不碍了。调养几天就可以起床。』『唉!』古应春长叹一声,『起了床只怕又要病倒。』
萧家骥一听就明白,『是不是杭州失守了?』他问。『上个月廿八的事。』回答的声音似乎有气无力,『刚才从海运局得来的消息。』
『王抚台呢?』
『听说殉节了。』胡应春又说。『详细情形还不晓得。也许逃了出来,亦未可知。』
『不会的。』萧家骥想到跟王有龄一经识面,便成永诀的凄凉近事,不由得两行热泪汩汩而下。
『唉!』古应春顿着足叹气,『你都如此,何况是他?这个坏消息,还真不知道怎么跟他开口?』
『现在说不得,一说,病势马上反复。不但师父不能说,还得想法子瞒住他。』
『我晓得。你回家去看一看;今晚上不必来了。明天上午,再碰头。』
于是师弟二人同车,先送了萧家骥,古应春才回家。跟胡雪岩相见自有一番关切的问讯;然后才跟张医生亲切相叙,这样就快到了晚饭时分了。
七姑奶奶找个机会将她丈夫唤到一边,商量款客;她的意思是,如果在家吃饭,加上一个李得隆,只有三个人,未免清冷,不如请张医生上馆子,『最好是请他吃花酒。』她说。
『花酒总要请他吃的。不过,你怎么知道他喜欢吃花酒?』『不但吃花酒,最好还替他寻个好的;能够讨回去的。其中自有道理,回头我再跟你细谈。』『我也不管你搞什么鬼!照办就是。』古应春又说,『有句要紧话关照你,千万要当心,不能在小爷叔面前透露;不然不得了——。』『急煞人了!』七姑奶奶不耐烦了,『到底是啥事,你倒是快说呀!』
纵然如此知妻莫若夫,贸然说出杭州的变化,以七姑奶奶的性情,先就会大惊小怪,满不住人,因而又先要关照一句∶『你可不要叫!杭州失守了;王雪松不知存亡,十之八九殉了节。』七姑奶奶倒没有叫,是半晌作不得声;接着也跟萧家骥那样,热泪滚滚,闭着眼睛说∶『我好悔!』
『悔!』古应春大为不解,『悔什么?』
『我们也算干亲。虽说高攀,不敢认真;到底有那样一个名分在。看了困在杭州等死,我们做亲戚的一点不曾尽心,只怕他在地下也在怨我们。』『这是劫数!小爷叔那样的本事,都用不上力;你我有什么办法?只有拿他的下落打听清楚,果然殉了节,替他打一场水陆,超度超度。』七姑奶奶不作声,皱紧双眉苦苦思索——遇到这种情形,古应春总是格外留神;因为这是七姑奶奶遇到疑难,要拿出决断来的时候。
『你先陪客人出去。能早回来最好早回来。再打听打听王抚台的下落。』
她说一句,他应一句,最后问说∶『张先生住在哪里?』『住在我们的家。』七姑奶奶毫不迟疑地回答,『这几天着实还有偏劳他的地方。』
古应春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正对这位郎中要格外巴结,他已能会意的;因此,安排在最好的番菜馆『吃大菜』,在那里就叫了两个局。张医生对一个『红信人』艳春老四,颇为中意;古应春便在艳春院摆了个『双台』,飞笺召客,奉张医生为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