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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张医生对一个『红信人』艳春老四,颇为中意;古应春便在艳春院摆了个『双台』,飞笺召客,奉张医生为首座。客人无不久历花丛,每人起码叫两个局,珠围翠绕,热闹非凡;将个初涉洋场的张医生弄得晕头转向,然而乐在其中了。
席间闲话,当然也有谈时局的;古应春正要打听杭州的情形,少不得要细细追问。
据说杭州城内从十一月二十以后,军心就已瓦解了;最主要的原因,还在『绝粮』二字。廿四那天,在一家海货行,搜到一批木耳,每人分得一两;廿五那天又搜到一批杭州人名『盐青果』的盐橄榄,每人分得五钱。于是外省军队,开始大家小户搜食物;抚标中军都是本省人,在杭日久,熟人甚多,倒还略有羞耻之心,压低帽檐,索粮用福建或者河南口音;当然,除去搜粮,还有别样违犯军纪的行为,这一下秩序大乱,王有龄带领亲兵小队,亲自抓了十几个人,当街正法。然而无救于军纪,更无补于军心。
这时还有个怪现象,就是『卖钱』;钱重不便携带,要换银子或者银洋,一串一串的铜钱,公然插上草标出卖,当然银贵钱贱。这是预作逃亡之计,军心如此,民心更加恐慌,这时相顾谈论的,只有一个话题∶长毛会在哪天破城?到了十一月廿七,守城的官军,决定死中求活,第二天黎明冲出艮山门,杀开一条血路,接引可能会有的外援。这虽是妄想,但无论如何是奋发自救的作为,可以激励民心士气,有益无害。不想到了夜里,情况起了变化,士兵三三两两,缒城而下;这就变做军心涣散,各奔前程的『开小差』了。
据说,这个变化是有人从中煽动的结果。煽动的人还是浙江的大员∶藩司林福祥。
林福祥带领的一支军队,名为『定武军』,军纪最坏,而作战最不力。而林福祥则颇善于做作,专干些毫无用处的花样;又喜欢出奇计,但到头来往往『赔了夫人又折兵』,因此颇有人怀疑他已与长毛暗通了款曲。说他曾与一个姓甘的候补知府,到长毛营盘里议过事。
这些传闻虽莫可究诘,但有件事却实在可疑;王有龄抓到过一个奸细名为徐宗鳌,就是林福洋保举在定武军当差的营官。王有龄与张玉良在城内城外互通消息,约期会合的『战书』,都由定武军转送,先后不下十余通之多,都为徐宗鳌转送到了长毛那里;后来经人密告,逮捕审问属实,徐宗鳌全家,除了留下三岁的一个小儿子以外,尽数斩决。可是只办了这样一个罪魁祸首;王有龄虽然对幕后的林福祥已大具戒心,却因投鼠忌器,不愿在强敌包围之下,还有自乱阵脚的内讧出现,只好隐忍不言。
而林福祥却确确实实跟长毛已取得了默契,虽不肯公然投降,却答应在暗底下帮着『拆墙脚』,这天晚上煽动艮山门守军潜逃,就是要拆杭州这座将倒的危墙。
夜里的逃兵,长毛不曾发觉;到了天明,发现踪迹,长毛认为这是杭州城内守军溃散的迹象,于是发功攻势,凤山、候潮、清波三门,首先被破。报到王有龄那里,奇书网知道大势去矣!自道∶『不负朝廷,只负了杭州城内数十万忠义士民。』殉节之志早决,这是时候了!
回到巡抚衙门,穿戴衣冠,望阙谢恩,留下遗书,然后吞金,唯恐不死,又服鸦片烟;而这时衙门内的哭声和衙门外人声相应和,长毛已经迫近,为怕受辱,王有龄上吊而死。
同时殉难的有学政员锡庚、处州镇总兵文瑞、仁和知县吴保丰。盐运使庄焕文所带的是晓勇善战的福建泉州籍的『泉勇』,奋战突围,不幸兵败,庄焕文投水自尽。
林福祥却果然得到长毛的破格优遇,被安置在藩司衙门的西花厅;好酒好肉款待,而且答应听凭林福祥自己决定,要到哪里便护送到哪里。林福祥选择的是上海,据说此来还有一项任务,是护送王有龄的灵柩及家眷,由上海转回福建原籍。
听到这里,古应不能不打断话问了。因为王有龄的灵柩到上海,且不说胡雪岩凭棺一恸,决不可免;就是他在情分上亦不能不吊祭一番。尤其是想到刚听妻子听说,颇以对这位『干亲』生前,未能稍尽心意而引为莫大憾事;那就不但灵前叩拜,还须对遗属有所慰恤,才能稍舟弥补歉疚的心情。
问到王有龄灵柩到上海的日期,谁也不知道。然而也不碍;到时候必有迎灵、路祭等等仪式,不管哪个衙门都会知道,不难打听。
一顿花酒吃到半夜。古应春看张医生对艳春老四有些着迷的模样,有心作个『红娘』;将外号『金大块头』的『本家』唤到一边,探问是否可以让张医生『借干铺』?『古大少!』金大块头笑道,『你是「老白相」,想想看可有这规矩?』
『规矩是人兴出来的。』古应春说,『我跟你说老实话,这位医生朋友我欠他的情,你自帮我的忙,不要讲规矩好不好?再说,他是外路来的,又住不到多少日子,也不能跟你慢慢讲规矩。』古应春是花丛阔客,金大块头要拉拢他,听他一开口,心里便已允许,但答应得太爽快,未免自贬身价,也不是让古应春见情,所以说了些什么『小姐名声要紧』∶『头一天叫的局,什么「花头」都没有做过,就借干铺,会教人笑话』之类的言语;而到头来是『古大少的面子,不肯也要肯。』这面肯了,那面反倒不肯;张医生到了洋场,算『乡下人』,在宁波也是场面上的人物,不肯留个『头一天到上海就住在堂子里』的话柄,所以坚持要回家。
一到家,又替胡雪岩看了一回病,『望闻问切』四个字都做到,很高兴地告诉古应春夫妇,说病人十天一定可以起床。『那末,张先生,』七姑奶奶说,『我留张先生住十天,肯不肯赏我一个面子?』
『言重,言重!』张医生面有难色∶『再住十天,就到了送灶的日子了。』
古应春也觉得急景凋年,硬留人羁栖异乡,不但强人所难,也不近人情,所以折衷提议∶『再住五天吧』『好,就住五天。』张医生略有些忸怩地说,『我还有件事,恐怕要重托贤伉俪。』这话正好为要掀门帘进屋的阿巧姐听见,扭头就走;古应春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想开口相问;七姑奶奶机警,抢着悄悄拉了他一把衣服,才将他的话挡了回去。
『张先生,不要这么说。』七姑奶奶答道∶『只要我们办得到的事,你尽管吩咐。今天怕累了,吃了粥,请安置吧!』『粥是不吃了;累倒真有些累了。』张医生略有些怏怏然。
七姑奶奶向来待客殷勤诚恳,煮了一锅极道地的鱼生粥,定要请客人试试她的手段;又说还有话要谈。张医生自然没有坚拒之理;于是一面吃宵夜,一面谈正事。
第一件大事,就是古应春谈杭州的情形。这些话张医生已经在艳春院听过一遍,所以古应春不便再详细复述,顶要紧的是证实王有龄殉节,以及由林福祥护送灵柩到上海的话,要告诉七姑奶奶。
『那就对了!我的想法不错。』她转脸对张医生说∶『张先生大概还不十分清楚。我们这位小爷,跟王抚台是生死之交;现在听说王抚台死得这么惨,病中当然更受刺激。不过我在想,我这位小爷叔,为人最明道理,最看得开;而且王抚台非死不可,他也早已看到了的,所以这个消息也不算意外。现在王抚台的灵柩到上海,马上要回福建,如果他不能到灵前去哭一场,将来反倒会怪我们。所以我想,不如就在这一两天告诉他。张先生,你看可以不可以?』
『这就很难说了。』张医生答道∶『病人最怕遇到伤心的事;不过照你所说,似乎又不要紧。』『应春,』七姑奶奶转脸问道∶『你看呢?』
古应春最了解妻子,知道她已经拿定了主意,问这一句,是当着客人的面,表示尊重他做丈夫的身份。自己应该知趣。知趣就要凑趣∶『张先生自然要慎重。以小爷叔的性情来说,索性告诉了他,让他死了心,也是一个办法。』『对!』张医生觉得这话有见地,『胡道台心心念念记挂杭州,于他养病也是不宜的。不过告诉他这话,要一步一步来,不要说得太急。』『是的。』七姑奶奶这时便要提出请求了,『我在想,告诉了他,难免有一场伤心;只怕他一时会受震动,要请张先生格外费心。张先生,我虽是女流之辈,做事不喜欢扭扭捏捏,话先说在前面,万一病势反复,我可要硬留张先生在上海过年了。』此时此地,张医生还能说什么?只好报以苦笑,含含糊糊地先答应下来。
等吃完粥,古应春亲送张医生到客房;是七姑奶奶亲自料理的,大铜床,全新被褥,还特为张了一顶灰鼠皮帐子,以示待客的隆重,害得张医生倒大为不安。
又说了些闲话,谈谈第二天逛些什么地方?然后道声『明天见』,古应春回到卧室,七姑奶奶已经卸了妆在等他了。『今天张医生高兴不高兴?』
『有个艳春老四,他看了很中意,我本来想替他拉拢,就住在那里。都已经说好了,张医生一定不肯,只好由他。』古应春又问,『你这样子热心,总有道理在内吧?我一直在想,想不通。』『说起来有趣。你晓得张医生这趟,怎么来的?』
这一问自然有文章### ,古应春用右手掩着他妻子的嘴说∶『你不要开口,让我想一想。』
聪明人一点就透。古应春只要从女人身上去思索,立刻就想到方才阿巧姐帘前惊鸿一瞥的情;于是张医生刚到时对阿巧姐处处殷勤的景象,亦都浮现脑际,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是为了这个?』他缩回右手,屈起两指。做了个『七』的手势;暗扣着一个『巧』
字。
七姑奶奶似乎有些扫兴,『真无趣!』她说,『怎么会让你猜到?』
『猜到这一点没有用处。来,来,』他拉着妻子并肩坐下,『你讲这段新闻来听听。』
这段新闻讲得有头有尾,纤细无遗,比身历其境的人还清楚;因为他们都只知道自己在场或者听说过的一部分,萧家骥有些话不便出口;阿巧姐跟胡雪岩的想法,亦颇多保留,唯有在七姑奶奶面前倾囊而出,反能了解全盘真相。『家骥这个小鬼头!』古应春骂着,有些忧虑,却也有些得意,『本来人就活动,再跟小爷叔在一起,越发学得花样百出。这样下去,只怕他会走火入魔,专动些歪脑筋。』『他不是那种人。』七姑奶奶答道,『闲话少说,有件事,我还要告诉你∶小爷叔的脾气你晓得的,出手本来就大方;又觉得欠了张郎中很重的一个情,所以我的办法——。』『慢来,慢来!』古应春打断他的话问,『你是什么办法,还没有告诉我;是不是李代桃僵?』
『是啊!不然真要弄僵。』七姑奶奶说,『小爷叔也觉得只有我这件办法。而且他想最好年内办成,让张郎中高高兴兴回家;花个千把银子,把归他去。』虽说长三的身价高,千金赎身,也算很阔绰了;但这样身价的『红倌人』,给张郎中作妾,就有些『齐大非偶』的意味了。
『这样做法不妥。你再行,到底外场的事情懂得太少——。』
『这我又不服了。』七姑奶奶性急的毛病发作了,『就算我一窍不通,难道小爷叔的话也不对?』
『自然不对,刚刚一场大病,脑筋自然不够用。再说,小爷叔对堂子里的情形,到底也没有我懂得多。象这种「红倌人」,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