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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无足为怪的。雪翁,你莫非不知道?大帅是陶文毅公的儿女亲家。』
『啊!啊!原来如此!』
胡雪岩恍然大悟,左宗棠对盐法内行,渊源有自。在他廿六岁时,两江总督陶澍在江西阅兵事毕,请假顺道回湖南安化原籍扫墓,经过醴陵,县官照例『办差』,布置公馆时,请主讲醴陵渌江书院的左宗棠,做了一副对联,陶澍一见,激赏不已;问知县官,出自左宗棠的手笔,当时便请来相见。
果然,一谈到浙江的盐务,左宗棠立即表示,在他交卸浙江巡抚兼职以前,有几件必办的事,其中之一是就是整顿浙江盐务,改引行票,打算从同冶四年正月起,先试办一年。
『我的办法,一共四款∶第一是缉私;第二是革浮费;第三是减价;第四是清查煎盐的灶户。至于盐课收入,全数提为军饷;除去开销每个月至少有十万银子,够我一半的数目了。』这就是说,左宗棠援闽之师,每个月要浙江负担二十万两的饷银。与蒋益澧的话,完全相符。胡雪岩很沉着,暂且放在心;先谈盐务。
『大人这四款办法,后面三条是办得到的;就是缉私有些难处。浙盐行销松江;松江是江苏地面,鞭长莫及。这一层可曾想过?』
『当然想过。』左宗棠答道,『我正要跟你商量,你不是跟我提过,有个松江漕帮的首脑,人很诚朴能干吗?他肯不肯帮帮浙江的忙?』
『此人姓尤,只要大人吩咐,他一定乐予效劳。』胡雪岩问道∶『就不知道这个忙怎么帮法?』
『自然是带队伍缉私。』
胡雪岩是明知故问;等左宗棠有了答复,因话答话,故意摇摇头说∶『这怕办不到。他本人是个「运子」,不是官儿的身分;说到规矩,见了把总都要尊称一声「总爷」。大人请想,他怎么带队伍?就算他肯帮,分拨过示的官兵,也不服他的指挥。』『这话倒也是。』左宗棠踌躇了,『不过,若非带队伍缉私,又有什么可以借重他之处?』
『漕帮的底蕴,大人向来深知。尤某的手下,都听他一句话∶如果有个名义,对松江一带的缉私,成效是一定有的。』『喔,我明白了。』左宗棠想了一会说∶『这样办也没有什么不可以;让尤某自己去招人,当然也不能太多,招个两三百人,保尤某一个官职,让他管带。这件事,我交代盐运使去办;尤某那里,请你去接头。至于饷银公费,一概照我营里的规矩,由盐务经费里面开支。』胡雪岩很高兴;这不但为尤五找到了一条生路,而且于公事亦有裨益,所以欣然应诺。
然后谈到蒋益澧所托之事;亦就是浙江按月协解福建饷银的数目。
『从前浙江靠福建协饷,前后用过三百万之多;如今浙师援闽,饷银自然应该由浙江接济。大人是怎么个主意,请交代下来,好趁早筹划。』『我已经跟芗泉谈妥当了,浙江每个月接济我二十万。』『二十万不多,只限浙江的元气丧得太厉害!』胡雪岩故意沉吟了一会;然后突如其来地问说∶『大人是不是打算到了福建,要奏调蒋杨两位去帮忙?』
这话问得左宗棠莫名其妙,立即答说∶『我并没有这样的打算。而且蒋杨两位,也巴结到监司大员了,一则福建无可位置;二则,朝廷也未见得会准。再说,我又何苦为马谷山铺路,腾出这么两个紧要缺分,好方便他援引私人?』
这番回答,原在胡雪岩意料之中;尤其是最后一点,更有关系——蒋益澧留任浙江藩司;并保杨昌为浙江阜司,原是左宗棠所下的一着『行手棋』,用来箝制马新贻,保护他在浙江的饷源,岂肯自我退让?而胡雪岩所以明知故问,亦正是因话答话,好引入正题的一种手法。
『这就是了!但愿蒋杨二分,安于其位;就等于大人仍旧兼摄浙江抚篆一样。不过,大人,我有句话,只怕忠言逆耳。』『不要紧,你我无话不可谈。而况你必是为我打算的好话。』
『是,我是替大人打算;细水长流,稳扎稳打。』胡雪岩很从容地答说∶『浙江的收入不但有限,而且没有确数可以预估。地丁钱粮,已经奉旨豁免;盐课收入,决要明年春末夏初,才有起色;米捐要看邻省肯不肯帮忙?靠得住的,只有厘金;市面越来越兴旺,收数自然越来越多,但也要看经手人的操守。至于支出,第一是善后;第二是海塘,都要大把花银子。大小衙门,文武官员的经费俸禄,更不能不筹;地方上总还要养些兵。大人倒想一想看,倘或每个月先凑二十万银子解粮台;藩库一清如洗,什么事都动不了,蒋芗泉这个藩司,怎么还当得下去?』
『这,』左宗棠呆了半晌,方始说下去∶『这也不致于如你所说的那样子艰窘吧?』
『当然。我是说得过分了一点。不过,大人,请你也要替马中丞想一想;人家刚刚巴结到方面大员,自然也想做番事业。如果处处捉襟见肘,动弹不得;那时候怎么办?只有逼蒋芗泉;逼蒋芗泉就是逼大人。』胡雪岩停了一下又说∶『从前江西沈中丞是曾中堂一手提拔的;本省的厘金说截留就截留,朝廷也不曾责备他耽误了曾家弟兄的「东征」。马中丞为人虽不如沈中丞那样子刚烈,然而也不是肯得过且过的人。』提到沈葆桢与曾国藩交恶的往事,左宗棠不能不起警惕之心。他是最讲究利害关系;冷静思量,马新贻的脚步站得很稳;亦无弱点可攻,果然为此有所争执,自己不见得能占上风。而且一闹开来,蒋益澧首当其冲;他一调离了浙江,每月又何有二十万银子可得?转念以此,便心平气和地问道∶『那末,雪岩,你说呢?我该怎么办?』
胡雪岩率直答道∶『只有减个数目。』
『减多少呢?』左宗棠问。
『这我就不敢说了。』左宗棠答道,『惟有请大人交代下去,官兵弟兄先委屈些,只要局面一好转,必然补报。』『好!』左宗棠点点头,『我也不忍太累浙江;就照你的意思,让粮台重新核算,减到减无可减为止。不过,雪岩,我的处境你是知道的,一直孤立无援;总要打开一条出路才好。』『是!』胡雪岩毫无表情地应声。
『你要大大地帮我的忙!』左宗棠问道,『你看,我的出路该怎么打?』
『大人不是已有成算了吗?』
那是指谋取广东而言。左宗棠微微皱着眉说∶『驱郭不难;难在执可取代?芗泉的资望,当方面之任,总嫌不足。万一碰个钉子,我以后就难说话了。这一层关系很大,没有把握以前,我不便贸然动手。然而,这话又不能向芗泉透露。』胡雪岩很用心地听着;细细体会,辩出味外之味,蒋益澧如果想当广东巡抚,不得另外去找一份助力。这也就是说,只要朝中有奥援,保证左宗棠将来举荐时不会驳回;他是乐于出奏的。
想到这里,便又自问∶是不是该帮帮蒋益澧的忙?这个忙帮得上帮不上?前者无须多作考虑;能让蒋益澧调升广东巡抚,于公于私都大有好处。至于帮得上忙、帮不上忙?此时言之过早;反正事在人为,只要尽力,就有希望。想停当随即说道∶『大人是朝廷柱石,圣眷一直优隆。我在上海听京里的人说起,恭王很看重大人;醇王尤其佩服。想当初,曾中堂可以保他督办军务有关省份的巡抚;如今大人又为什么不可以?至于说到芗泉的资望,由浙藩升粤抚,亦不算躐等;马中丞不就是个现成的例子?当然,广东因为粤海关的收入与内务府很有关系,情形与他省不同;但是,只要京里有人照应,亦不是没有希望的事。』『就是这话罗,要京里有人照应!芗泉在这一层上头,比较吃亏。』
『就眼前烧起冷灶来,也还不晚。』
左宗棠深看了他一眼;沉吟又沉吟,终于说了一句∶『你不妨与芗泉谈谈!』
『是!』
『他的事要靠你。』左宗棠又说,『我更少你不得。你在我这里,既不带兵,又不管粮台;可是比带兵管粮台更要紧。雪岩,等我一走,你也要赶紧动身,长驻上海;粮台接济不上,要饷要粮要军装,我就只靠你一个人了!』这份责任太重,胡雪岩顿感双肩吃力;可是说什么也不能有所犹豫,便硬着头皮答一声∶『是!大人请放心!』『有你这句话,我真的可以放心了。』左宗棠舒了口气;然后问道∶『你有什么事,要我替你办的?我预备月底动身;还有半个月的功夫。有话你趁早说。』胡雪岩早就想过了,左宗棠一走,虽是蒋益澧护理巡抚的大印,有事仍旧可以商量得通;然而究竟不如托左宗棠来得简捷有力。这半年的相处,自己从无一事求他;如今却不能再错过机会了。更何况是他先开口相问;倘再不言,反显得矫饰虚伪,未免太不聪明。
有此了解,便决定『畅所欲言』;先使个以退为进的手法,『想求大人的事情很多,』
他说,『又怕大人厌烦,不敢多说。』『不要紧,不要紧!』左宗棠连连摆手,『一向都是我托你,欠你的情很多;你尽管说。』『是!』胡雪岩说∶『第一件,从前的王中丞,奇#書*網收集整理死得太惨。当时蒙大人主持公道,查明经过,查明参奏。不过这一案还没有了,想请大人始终成全。』『喔,』左宗棠有些茫然;因为事隔两年有余,记忆不清,只好问说∶『这一案怎么没有了?』
『就是同治元年四月里,大人所奏的「讯明王履谦贻误情形」那一案——』
『啊,』左宗棠被提醒了,『你等一下。』
他欣开马褂,从腰带上去取钥匙——钥匙表示权威,大而至于『神机营』、『内务府』,被指定为『蒙明』,即表示赋予首脑之任;小而至于一家大户人家的管家——或者象红楼梦中的王熙凤,都以掌管钥匙为实权在握的鲜明表示。只是钥匙甚小,不瞳以显示其权威的地位,所以多加上些附丽之物;通常都是『以多取胜』,弄些根本无用的钥匙拴在一起;甚至弄个大铁环串连,拎在手里『蒋朗蒋朗』地响,仿佛『牢头禁子』的用心,只要拎着那串钥匙一抖动,就足以慑服群囚。
可是,真正能见钥匙之重的,却往往只有一枚,左宗棠亦是如此,他只有一枚钥匙,用根丝绳子穿起,挂在腰带上;此时往外一拉,以身相就,凑近一个书箱,打开来取出一大叠红簿册;胡雪岩遥遥望去,只见上面写着四个大字∶『奏稿留底』。
检到同治元年四月的那一本,左宗棠戴上墨晶老花眼镜细看了一遍,方始发问∶『雪岩,你说此案未了;未了的是什么?』
『请大人再检当时的批回;就知道了。』
批回一时无从检取,左宗棠答说∶『想来你总清楚,说给我听吧!』
『是!』胡雪岩倒有些为难了。
因为当王有龄苦守杭州时,主要的饷源是在绍兴;而在籍团练大臣王履谦,却不甚合作。同时绍兴有些擅于刀笔的劣绅,包围王履谦,视王有龄以一省大吏征饷为不恤民困,勒索自肥,无形中官民之间竟成了敌对的局面。
因此,绍兴府知府廖宗元的处境极其困难;当长毛由萧山往绍兴进攻时,官军的炮船与团练竟发生了冲突。兵力悬殊,寡不敌众,廖宗元的亲兵被杀了十二个;廖宗元本人亦被打破了头。这本来是应该由王履谦去弹压排解的,而居然袖手旁观。不久,绍兴沦陷;廖宗元殉难;而王履谦则先期逃到宁波,出海避难在福建。绍兴不该失而失,以及王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