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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紧,等他回上海再开。你告诉他,只要花名册开来,查过没有花帐,一定如数照付,叫他放心好了。』『小爷叔,』古应春郑重警告∶『这样做法很危险。』『你是说风险?』胡雪岩问∶『我们不背风险,叫哪个来背?』古应春想了一说∶『既然如此,何不索性先把款子付了给他,也买个漂亮。』『我正是这个意思,也不光是买个漂亮,我是要叫他知难而退;而且这一来,他的那班客户都转到我手里来了。』『还是小爷叔厉害。』古应春笑道∶『我是一点都没有想到。』谈到这里,只见瑞香翩然而至,问宵夜的心开在何处?胡雪岩交代∶『就开到这里来!』古应春根本就吃不下宵夜,而且也有些疲累,很想早点归寝,但仿佛这一下会辜负瑞香的一番殷勤之意,怕她会觉得扫兴,所以仍旧留了下来。
不过一开了来,他倒又有食欲了,因为宵夜的只是极薄的香粳米粥,六样粥菜,除了醉蟹以外,其他都是凉拌笋尖之类的素肴。连日饱沃肥甘,正思清淡食物,所以停滞的胃口又开了。盛粥之先,瑞香问道∶『古老爷要不要来杯酒?』
『好啊!』古应春欣然答说∶『我要杯白兰地。』『有我们太太用人参泡的白兰地,我去拿。』说着,先盛了两碗粥,然后去取来浸泡在水晶瓶里的药酒,取来的水晶杯也不错,是巨腹矮脚,用来喝白兰地的酒杯。
这就使得古应春想到上个月在家请客,请的法国的一个家有酒窑的巨商,饭前酒、饭后酒,什么菜配红酒,什么菜配白酒,都有讲究。古应春原有全套的酒杯,但女仆不懂这套规矩,预备得不周全;七姑奶奶不知道怎么知道了,在床空着急。如果有瑞香在,她便可以不必操心了。这样想着,不自觉抬头去看瑞香,脸上自然是含着笑意∶瑞香正在斟酒,不曾发觉,胡雪岩冷眼旁观,却看得很清楚。『湘阴四月里要出巡,上海的制造局是一定要去看的,那时候我当然要去等他。应春,我想等老太太的生日一过,让罗四姐先去看七姐;到时候我再跟他换班,那就两头都顾到了。你看好不好?』
『怎么不好?』古应春答说∶『这回罗四姐去,就住在我那里好了。』
『当然,当然,非住你那里不可的,不然就不方便了。』
古应春觉得他话中有话,却无从猜测;不过由左宗棠出巡到上海,却想到了好些事。
『湘阴到上海,我们该怎么预备?』
『喔,这件事我早想到了,因为老太太生日,没有工夫谈。』胡雪岩答说∶『湘阴两样毛病,你晓得的,一样是好虚面子,一样是总想打倒李二先生。所以我在想,先打听打听李二先生当年以两江总督的身分到上海,是啥场面?这一回湘阴去了,场面盖过李二先生,他就高兴了。』『我记得李二先生是同治四年放江督的,十几年的工夫,情形不大同了。当年的「常胜军」,算是他的部下,当然要请他去看操;现在各国有兵舰派在上海,是人家自己的事,不见得会请他上船去看。』『提起这一层,我倒想到了。兵舰上可以放礼炮;等他坐船到高昌庙的时候,黄浦江里十几条外国兵舰一齐放礼炮,远到昆山、松江都听得到,湘阴这个面子就足了。』『这倒可以办得到,外国人这种空头人情是肯做的。不过,俄国兵舰,恐怕不肯。』这是顾虑到伊犁事件中,左宗棠对俄国采取敌对态度之故。但胡雪岩以为事过境迁,俄国兵舰的指挥官,不见得还会记着这段旧怨。
『应春,这件事你要早点去办,都要讲好,俄国人那里,可以转托人去疏通;俄国同德国不是蛮接近的吗?』『好。我会去找路子。』『我想,来得及的话,罗四姐跟你一起去,倒也蛮好。
胡雪岩说了这一句,眼尖瞥见瑞香留心在听,便招招手将她唤了过来,有话问她。
『瑞香,』他说∶『太太要到上海去看七姑奶奶,你要跟了去。』
『是。』
『我再问你一句话,太太有这个意思,想叫你留在上海,帮七姑奶奶管家,你愿意不愿意。』『要说管家,我不敢当。七姑奶奶原有管家的。』『那末,照应七姑奶奶的病呢?』
『这,当然是应该的。』瑞香答说∶『只要老爷、太太交代,我当然伺候。』
『伺候不敢当。』古应春插进来说∶『不过她病在床上,没有个人跟她谈得来的,心里难免闷气,病也不容易好了。我先谢谢你。』说着,站了起来。
『不敢当,不敢当。』瑞香想按他的肩,不让他起立,手伸了出去,才想到要避嫌疑,顿时脸一红往后退了两步,把头低着。
『好!这就算说定规了。』胡雪岩一语双关地说∶『应春,你放心到湖州去吧!』
胡家自己有十二条船,最好的两条官船,一大一小;古应春一行只得四个人,坐了小的那一条,由小火轮拖带,当天便到了湖州以北的南浔。
这个位于太湖南岸的市镇,为东南财赋之区的精华所聚,名气不大,而富庶过于有名的江西景德镇、广东佛山镇,就因为这里出全中国最好的『七里丝』。古应春对南浔并不陌生,随同胡雪岩来过一回,自己来过两回,这一次是一年之中,再度重临,不过去年是红叶乌桕的深秋,今年是草长莺飞的暮春。
船是停在西市梢,踏上石埠头,一条青石板铺的『纤路』,却有一条很宽的死巷子,去到尽头才看到左首有两扇黑油铜环,很气派的大门,门楣上嵌着一方水磨砖嵌字的匾额,篆书四字∶『莲池精舍』。
『这里就是了。』古应春向跟着身后的同伴雷桂卿说∶『如果我一个人来,每回都住在这里。』说着,找到门上有个扣环,拉了两下,只听门内琅琅铃响,不久门开;应门的是二十来岁的女子,穿着淡青竹布僧袍,却留着一头披到肩下的长发。
雷桂卿在船上就听古应春谈过『莲池精舍』这座家庭,与众不同;他处家庵大多是官宦人家老主人的姬妾,年纪有比『少爷』、『少奶奶』还轻的,老主人下世,既不能下堂求去,又嫌在家拘束,往往由小主人斥资造一座家庵,置百十亩良田,供她长斋礼佛,带发修行。惟独这座莲池精舍的『住持』,原是苏州自立门户的一个名妓,只为先后结过两个已论嫁娶的恩客,一个病故,一个横死,勘透情关,造了这座莲池精舍,奉莲池大师的『净土宗』,忏悔宿业。
这法名悟心的住持,在家时,便以豪爽善应酬驰名于十里山塘;出了家,本性难改,有谈得来的男客,一样接待在庵里住,但不能动绮念。倘不知趣,她有王熙凤收拾贾瑞的手段,叫人吃了哑巴亏而无可奈何。
古应春是当她在风尘中时,便曾有一面之缘,第一回到南浔来,听人谈起,特地来访。
古应春文雅而风趣,肚子里的『杂货』很多,谈什么都能谈出个名堂来,加以善于体贴,在花丛中是到处受欢迎的客人;到了『方外』,亦复如是,悟心跟他很投缘,第一次作客莲池以后,坚约以后到南浔来,一定要以她这里为居停,不过这一回却有负悟心的好意了。『小玉,』古应春向应门的女子说∶『这位是雷三爷。』『雷三爷请。』小玉一面关门,一面问道∶『古老爷,怎么不先写封信来?』
『临时有事才决定到湖州来一趟。』古应春问道∶『你师父呢?那只哈叭狗怎么不见?』
悟心有条善解人意的哈叭狗,每回听到古应春的声音——哪怕是脚步声,都会摇着项下的金铃,蹒蹒跚跚地跑来向他摇尾巴大吠;此时声息全无,所以他诧异地问。『师父让黄太太请了去了。』小玉答说∶『大概也快回来了,请到师父的禅房里坐。』悟心的禅房是一座五开间的敞轩,正中铺着佛堂,东首是两间打通的客座,收拾得纤尘不染。小玉肃客落座,随即便有一个十二三岁与小玉般打扮的小姑娘,走来奉茶。
『是你的师弟?』古应春说,『去年没有见过。』『今年正月里来的。』接着便叫∶『阿文,这位古老爷,这位雷三爷。』
阿文腼腼腆腆地叫了人,向小玉说道∶『三师兄,老佛婆说师父今天在黄家,总要吃了斋才回来,她也要回家看孙子去了。』古应春知道这里的情形,所以懂她的意思,老佛婆烧得一手好素菜;这天不在庵里,回头款客的素斋,便无着落,特意提醒小玉。
因此,古应春不等小玉开口,先抢着说道∶『我们不在这里吃饭。船菜还多得很,天气热了,不吃坏掉也可惜。喔,还有,这一回我不能住在你们这里,我同雷三爷回船去睡。』『古老爷,』小玉微笑道∶『都等我师父回来了再说。』
古应春点头,问些庵中近况。不一会阿文来上点心;家庵中的小吃,一向讲究质地,不重形式,端出来的枣泥方糕,不甚起眼,但上口才知道香甜无比,本以初次作客,打算浅尝即止的雷桂卿忍不住一连吃了三块。
吃得一饱,正待告辞,悟心翩然而归,一见便有惊喜之色;等古应春引见了雷桂卿,少不得有一番客套。雷桂卿看她三十五、六年纪,丰神淡雅,但偶尔秋波一转,光如闪电,别有一股摄人的魔力,雷桂卿不由得心旌摇摇。
及至悟心与古应春说话时,开出口来,让雷桂卿大感惊异,悟心竟是直呼其名∶『应春!』她问,『你不说二月里会来吗?何以迟到现在?』
『原来是想给胡老太太拜寿以前,先来看看你,哪知道一到杭州就脱不了身。』
『这话离奇。』悟心说道∶『胡老太太做生日,前后七天,我早就听说了。今天还在七天当中,你怎么倒脱身了呢?』『那是因为有点要紧事要办。』古应春问道∶『有个人,不知道听说过没有?赵宝禄。』『你跟我来打听他,不是问道于盲吗?』
『听你这么说,我大概是打听对了。』古应春笑道∶『你们虽然道不同,不过都是名人,不应该不知道。』『我算什么「名人」?应春,你不要瞎说!让雷先生误会我这莲池精舍六根不净。』『不,不!』雷桂卿急忙分辩∶『哪里会误会。』『我是说笑话的,误会我也不怕。雷先生,你不必介意。』悟心转脸问道∶『应春,你打听赵宝禄为点啥?』『我也受人之托。为生意上的事。』
古应春说∶『这话说来很长,你如果对此人熟悉,跟我谈谈他的为人。』『谈到他的为人,最好不要问我。』接着便向外喊道∶『小玉,小玉!』等把小玉唤了来,她说∶『你倒讲讲,你家婶娘信教的故事。』小玉一时楞住了,不知如何回答;古应春便提了一个头∶『我是想打听打听赵宝禄。』
『喔,这个吃教的!「小玉鄙夷不屑地说∶』开口耶稣,闭口耶稣,骗杀人,不偿命。『』骗过你婶娘?『
『是啊。说起来丢丑——』
看小玉有不愿细谈的模样,古应春很知趣地说∶『丑事不必说了。小玉,我想问你,他是不是放定洋,买了好些丝?』『定洋是有,没有放下来。』『这话是怎么个说法?』
『他说,上海洋行里托他买丝,价钱也不错,先付三成定洋,叫人家先打收条,第二天去收款子。』小玉愤愤地说∶『到第二天去了,他说要修教堂,劝人家奉献;软的硬的磨了半天,老实的认了;厉害的说∶没有定洋没有丝,到时候打官司好了。话是这么说,笔据在他手里,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那应该早跟他办交涉啊!夜长梦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