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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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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亲是在黄昏,但东平巷从遏开始,便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各式各样的灯牌、彩亭,排出去两三里路,执事人等,一律蓝袍黑褂,扛抬的伕子是簇新的蓝绸滚红边的棉袄,气派非凡。

其时元宝街胡家,从表面来看,依旧是一片兴旺气象,里里外外,张灯结彩,轿马纷纷,笑语盈盈,只是仔细看去,到处都有三、五人聚集在一起,窃窃私议,一见有主人经过,不约而同都缩口不语,茫然地望着远处,看在眼里,令人无端起不安之感。

这种情形,同样地也发生在花园中接待堂客之处,而最令人不安的是,看不见『新娘子』,也就是三小姐,不知道躲在何处?据者妈子、丫头们悄悄透露的消息,说是三小姐从这天一早就哭,眼泪一直没有停过。『新娘子』

上花轿以前舍不得父母姐妹,哭一场原是不足为奇的事,但一哭一整天,就不能不说是罕见之事了。

不过,熟知胡家情形的客人,便觉得无足为奇。原来这三小姐的生母早逝,她跟胡雪岩在杭州二次失陷于太平军时,曾共过患难,因此贤惠的胡太太将三小姐视如己出,在比较陌生的堂客面前,都说她是亲生女儿,从小娇生惯养,加以从她出生不久,胡雪岩便为左宗棠所赏识,家业日兴,都说她的命好,格外宠爱,要什么有什么,没有不如意的时候,但偏偏终身大事不如意,在定亲以后,才慢慢知道,『新郎倌』阿牛,脾气同他的小名一样,粗鲁不解温柔,看唱本,听说书,离『后花园私订终身』的『落难公子』的才貌,差得十万八千里都不止。

原本就一直委屈在心,不道喜期前夕,会出阜康钱庄挤兑的风潮,可想而知的,一定会有人说她命苦。她也听说,王善人想结这门亲,完全是巴结她家的财势,如果娘家败落,将来在夫家的日子就难过了。

她的这种隐痛,大家都猜想得到,但没有话去安慰她,她也无法向人诉苦,除了哭以外,没有其他的办法,可以使她心里稍为好过些,当然,胡太太与螺蛳太太都明白她的心境,但找不出一句扎扎实实的话来安慰她。事实上三小姐的这两个嫡母与庶母,也是强打精神在应酬贺客,心里有着说不出的苦,自己都希望怎么能有一个好消息稍资安慰,哪里还能挖空心思来安慰别人?

『不要再哭了!眼睛已经红肿了,怎么见人?』胡太太只有这样子一遍一遍他说,双眼确是有点肿了,只有靠丫头们一遍一遍地打了新手中来替她热敷消肿。

及至爆竹喧天,人声鼎沸,花轿已经到门,三小姐犹自垂泪不止,三催四请,只是不动身。胡太太与螺蛳太太还有些亲近的女眷,都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螺蛳太太有主意,请大家退后几步,将凳子拉一拉近,在梳妆台前紧挨着三小姐坐下,轻声说道∶『你老子养到你十九岁好吃好穿好嫁妆,送你出门,你如果有点良心,也要报答报答你老子。』

这一说很有效验,三小姐顿时止住了哭声,虽未开口而看着螺蛳太太的

眼睛却在发问∶要如何报答。

『你老子一生争强好胜,尤其是现在这个当口,更加要咬紧牙关撑守。

不想。爷要争气,儿要撒屁「,你这样子,把你老子的锐气都哭掉了!『

『哪个说的?』三小姐胸一挺,一副不服气的神情。

『 这才是,快拿热毛巾来!』螺蛳太太回头吩咐。

『马上来!』丫头答得好响亮。

『三小姐!我有一扣上海汇丰银行的存折,一万两银子,你私下藏起来,不到要紧时候不要用。』螺蛳太太又说∶『我想也不会有啥要紧的时候,不过「人是英雄钱是胆」,有这扣折子,你的胆就壮了。』说着,塞过来一个纸包,并又关照∶『图章是一个金戒指的戒面,上面一个「罗」字。等等到了花轿里,你顶好把戒指戴在手上。』

她说一句,三小姐点一点头,心里虽觉酸楚,但居然能忍住了眼泪。

胡家的喜事,到新郎倌、新娘子『三朝回门』,才算告一段落。但这三天之中,局势又起了变化,而且激起了不小的风潮。

风潮起在首善之地的京城。十一月初六,上海的消息传到天津,天津再传到北京,阜康福顿时被挤,白惟贤无以应付,只好上起排门,溜之大吉。

地痞起哄,半夜里打开排门放抢,等巡城御史赶到,已经不成样子了。

第二天一早来挤兑的人更多。顺天府府尹只好会同巡城御史出安民布告,因为京城的老牌钱庄,一共四家,都开在东四牌楼,字号是恒兴、恒和、恒利、恒源,有名的所谓『四大恒』,向来信用卓著,这里受了阜康福的影响,亦是挤满了要兑现银的客户。『四大恒』如果一倒,市面不堪设想,所以地方官不能不出面维持,规定银票一百两以下照付,一百两至一千两暂付五十两,一千两以上暂付一百两。

不过四大恒是勉强维持住了,资本规模较小的钱庄,一挤即倒,市面大受影响。同时,银票跌价,钱价上涨,本来银贱钱贵,有益于小民生计,但由于银票跌价、物价波动,家无隔宿之粮的平民,未蒙其利,先受其害。这种情形惊动了朝廷,胡雪岩知道大事要不妙了。

其时古应春已经由上海专程赶到杭州,与胡雪岩来共患难。

他们相交三十年,但古应春为人极守分际,对于胡雪岩的事业,有的了解极深,有的便很隔膜,平时为了避嫌疑,不愿多打听,到此地步便顾不得嫌疑不嫌疑了。

『小爷叔,且不说纸包不住火,一张纸戳个洞都不可以,因为大家都要从这个洞中来看内幕,那个洞就会越扯越大。』他很吃力他说∶『小爷叔,我看你索性自己把这张纸掀开,先让大家看个明白,事情反倒容易下手。』

『你是说,我应该倒下来清理?』

『莫非小爷叔没有转过这个念头?』

『转过。』胡雪岩的声音有气无力,『转过不止一次,就是下不了决心。

因为牵连太多。『

『哪些牵连?』

『太多了。』胡雪岩略停一下说∶『譬如有些人当初看得起我,把钱存在我这里,如今一倒下来,打折扣还人家,怎么说得过去?』

『那么,我倒请问小爷叔,你是不是有起死回生的把握?拖一拖能够度过难关,存款可以不折不扣照付?』

胡雪岩无以为答。到极其难堪的僵硬空气,快使得人要窒息了,他才开

口。

『市面太坏,洋人太厉害,我不晓得怎么才能翻身?』他说∶『从前到处是机会,钱庄不赚典当赚,典当不赚丝上赚,还有借洋债,买军火,八个坛子七个盖,盖来盖去不会穿帮,现在八个坛子只有四个盖,两只手再灵活也照顾不到,而况旁边还有人盯在那里,专挑你盖不拢的坛子下手。难,难!』

『小爷叔,你现在至少还有四个盖,盖来盖去,一失手,甚至于旁边的人来抢你的盖子,那时候┅┅』古应春迸足了劲说出一句话∶『那时候,你上吊都没有人可怜你!』

这话说得胡雪岩毛骨惊然。越拖越坏,拖到拖不下去时,原形毕露,让人说一句死不足惜,其所谓『一世英名,付之流水』,那是胡雪岩怎么样也不能甘心的事。

『来人!』

走来一个丫头,胡雪岩吩咐她将阿云唤了来,交代她告诉螺螂太太晚上在百狮楼吃饭,宾主一共四人,客人除了古应春以外,还有一个乌先生,立刻派人去通知。

『我们晚上来好好商量,看到底应该怎么办?』胡雪岩说∶『此刻我要去找几个人。』

明耀璀璨,炉火熊熊,佳肴美酒,百狮楼上,富丽精致,一如往昔。宾主四人在表面上亦看不出有何异样,倘或一定要找出与平日不同之处,只是胡雪岩的豪迈气概消失了。他是如此,其余的人的声音也都放低了。

『今天就我们四个人,大家要说心里的话。』胡雪岩的声音有些嘶哑,『这两天,什么事也不能做,闲工夫反而多了,昨天一个人独坐无聊,抓了一本《三国演义》看,诸葛亮在茅庐做诗「大梦谁先觉,我看应春是头一个从梦里醒过来的人。应春,你说给乌先生听。』

古应春这时候的语气,倒反不如最初那么激动了,同时,他也有了新的想法,可以作为越拖越坏,亟宜早作了断的补充理由。

『阜康福一出事,四大恒受挤,京城市面大受影响,只怕有言官出来说话。一惊动了养心殿,要想象今天这样子坐下来慢慢商量,恐怕┅┅』他没有再说下去。

大家都沉默着,不是不说话,而是倒闭清算这件事,关系太重了,必须多想一想。

『四姐,』胡雪岩指名发问∶『你的意思呢?』

『拖下去是坏是好,总要拖得下去。』螺螂太太说,『不说外面,光是老太太那里,我就觉得拖不下去了。每天装得没事似地,实在吃力,老太太到底也是有眼睛的,有点看出来了,一再地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到有一天瞒不住了,这一个睛天霹雳打下来,老太太会不会吓坏?真正叫人担心。』

这正也是胡雪岩下不得决心的原因之一,不过这时候他的态度有些改变了,心里在想的是,如何能使胡老太太不受太大的惊吓。

『我赞成应春先生的办法,长痛不如短痛。』乌先生说∶『大先生既然要我们说心里的话,有件事我不敢再摆在心里了,有人说「雪岩」两个字就是「冰山,,前天我叫我孙了抽了一个字来拆┅┅』

『是为我的事?』

『是的。』乌先生拿手指蘸着茶汁,在紫檀桌面上一面写,一面说∶『抽出来的是个「五归来不看山,的」「字。这个字不好,冰」山「一倒,就是

牢「」之灾。

一听这话,螺蛳太太吓得脸色大变,胡雪岩便伸出手去扶住她的肩膀,安慰着说∶『你不要怕。冰山没有倒,就不要紧。乌先生一定有说法。』

『是的。测字是触机,刚刚听了应春先生的话,我觉得似乎更有道理了。

「」字中间的「言,就是言官,现在是有座山压在那里,不要紧,靠山一倒,言肩出头,那时候左面是犬,右面也是犬,一犬吠日,众犬吠声,群起而攻,怎么吃得消。『

说得合情合理,胡雪岩、古应春都认为不可不信,螺蛳大太更不用说,急急问道∶『乌先生,靠山不倒莫非点事都没有了?』

『事情不会一点事没有,你看左面这只犬已经立了起来,张牙舞爪要扑过来咬人,不过只要言官不出头就不要紧,肉包子打狗让它乖乖儿不叫就没事。』

『不错,一点不错!』胡雪岩说∶『现在我们就要做两件事,一件是我马上去看左大人,一件是赶紧写信给徐小云,请他务必在京里去看几个喜欢讲话的都老爷,好好儿敷衍一下。』

这就是『肉包子打狗』的策略,不过,乌先生认为写信缓不济急,要打电报。

『是的。』胡雪岩皱着眉说∶『这种事,不能用明码,一用明码,盛杏芬马上就知道了。』

『德藩台同军机章京联络,总有密码吧?』

『那是军机处公用的密码本,为私事万不得已也只好说个三两句话,譬如某人病危,某人去世之类,我的事三两句话说不清楚。』

『只要能说三两句话,就有办法。』古应春对电报往来的情形很熟悉,『请德藩台打个密电给徐小云,告诉他加减多少码,我们就可以用密码了。』

『啊,啊!这个法子好。应春,你替我拟个稿子。』胡雪岩对螺蛳太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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