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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辟疆摔一跟斗之后,酒竟醒了一半,经丫环们一折腾,就完全清醒了,只是浑身还有点软。他瞧瞧四周,发觉是在媚香楼,一拍大腿道:“糟了,快去找方密之。”
“方密之怎么啦!”
“真该死。我看见他从酒楼的楼梯上摔了下去。我下楼去扶他,却糊里糊涂走到媚香楼来啦。怪不得一路上我都觉得有什么要紧事没做,却老是想不起来。你们快去寻方密之,也不知是摔昏死了还是睡着了。”
待侯朝宗和陈定生急急忙忙找到那家酒楼,发现方密之倦缩在楼梯口睡得正香。身上那条马夹和足上的新鞋已被人脱走了。三个儿童正用棍子在敲他。
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冒辟疆实实在在地戒了半月的酒。这天,在媚香楼,侯朝宗和李香君正殷情地劝他喝酒,茗烟背着个包袱汗流满面地跑上楼来,先将桌上的几杯半热的茶水一一喝干,其中一杯有胭脂味,他知道这是李香君的,忙抱歉地说道:“太渴了。”
然后坐下来,夹了几口菜,才嘴角冒着油水向冒公子汇报了这一路的经过。当讲到假董小宛时,众人被惹得哈哈大笑,冒辟疆拿扇子狠狠敲在他的头上道:“你小子也开始风流啦。”
茗烟笑嘻嘻道:“应该。应该。”然后脸色一沉道:“告诉你一个坏消息,董大小姐到黄山去了,我没见着。”
方密之道:“早就回苏州了。”
“啊呀!公子,我误事了,怎么办?”
“这不怪你。”冒辟疆安慰他。
就在这时,楼下仆人大声地唱道:“吴次尾吴大公子到!”
众人忙起身迎接。吴次尾和众人一一见过,叙了些别后思念之语,然后拉住冒辟疆,大声问道:“董小宛呢?”
“我还未见着。”冒辟疆道,“正准备这几日就去苏州走一趟。”
吴次尾忙道:“你还是早去为佳。”说着便将在杭州的事说了一遍。直说得冒辟疆心惊肉跳,为董小宛的处境捏了一把汗。
冒辟疆蒙头睡去。这是四月,水面上除了鱼腥味,还夹杂着淡档的花香,偶尔一只因贪玩而迷失归途的蜜蜂被风吹进船舱,停在篷缝上喘息,如浪子般痛苦地呻吟。它在冒辟疆的梦中被浩荡的长江水吞没了。
船撞在岸上的噼叭声和船工们对陆地表现出来的兴奋叫嚷声将他从梦中惊醒,船已经靠在苏州岸边。他睡眼惺忪地下了船。在连接船与岸的宽大硬木跳板上,他看见在高高的堤岸上站着两个妓女,她俩正漫不经心地用衣服的下摆朝脸上扇风,露出光着的腹部和描了圈红色胭脂的肚脐。四月的阳光已经有些眩目,不知道哪条船上的船工又要因为这挡不住的诱惑而花光一个月的血汗钱。
冒辟疆一脚踏上苏州街头,再一脚就到了王天阶家门前。
王天阶将他迎进客厅,先叫仆人奉上茶,然后吩咐准备酒菜。
“贤弟,此来能玩多久,有其它要紧事吗?”
“呆个四五天,没其它事。”
“哈构构,你还在瞒我,上个月方密之的书僮曾到过苏州,他告诉我,此地有个董小宛与你有三生之约。”
冒辟疆只得笑着承认。王天阶道:“等会用过晚餐,贤弟便可‘人约黄昏’了。”
冒辟疆踏着月色,按耐焦急的心情,一路朝半塘而来,心儿却插上了翅膀。到了桐桥,想当初分别之情,忍不住将栏杆拍得叭叭地响。他偶一抬头,看见天际有一朵厚重的晚云,极其神秘地呈现出一张人样的脸,他越看越像董小宛。他激动起来,可惜身边别无他人,他没法指给别人看。他怔怔地望着,有几个游人好奇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什么也没看见,因为那朵晚云已经发生了变化,董小宛的脸庞已经消失在晚风和记忆之中。
他缓缓收回目光,顿时觉得周围异常的寂静,自己异常地孤单无助。一丝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仿佛美丽的风景中突然飞来一群漆黑的乌鸦。
阁楼只有一扇窗户透出昏暗的灯光,院里是一片漆黑,花木草树都阴森森的。院子中传出不成曲调的笛声,破碎,凄凉,而又无奈,冒辟疆很远就听见了。
那院门没锁,他轻轻一推就开了,一股浓郁的药渣味扑面而来,让他打了几个寒颤。
他首先看见一具巨大棺木厚重的影子,黑漆反射着淡档的夜光。棺木倚着一个男人,他正吹着笛子,冒辟疆依稀辨认出那是董旻,忙上前怯怯地打恭道:“董大叔。”
董旻将笛子缓缓放下来,盯着他看了几眼。长叹一声:“唉— ”又将笛子举到唇边,吹了起来。这次却吹出了曲调,冒辟疆听出那是一首《霸王别姬》。他就踏着这悲伤的曲子步入了门厅,心像沉重的鼎。
门厅中点着灯,是一盏桐油灯,只是太昏暗了。灯光如豆,将这厅中的一切罩上了恐怖凄凉的如游丝般若有若无的光,比没有灯光还要令人恐惧。浓烈的药味直冲冒辟疆的鼻孔,他恍如步入专卖药罐的杂货铺的后院,地上摆满了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药罐。他内心遭到狠命的一击,心弦也似乎绷断了。他脚步有些踉跄,摸索着朝前走。这时,他才看见那灯光下有一个妇人倦缩在那里,他认得是单妈。忽然,脚下碰着一只小药罐,哐当哐当地滚动起来,碰到一只大罐上,又发出沉闷而空洞的撞击声。
单妈从梦中猛然惊醒,抬起头来。冒辟疆看见她乱糟糟的头发,以为碰到了鬼,手心和脚心都冒出了冷汗。单妈揉揉眼睛,朝厅中那个影子般的男人问道:“谁呀?”
“单妈,我是冒辟疆。”
“天哪!你怎么才来呀,我可怜的宛儿啊!”单妈忍不住痛哭起来。一边抹泪一边就去拨亮了那盏非常省油的桐油灯,如豆的火苗一窜,变成一只明亮的蝴蝶,厅堂便不再昏暗了。
单妈朝楼上大声喊道:“惜惜,冒公子来了。”
冒辟疆听到楼梯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但脚步声忽然又缓慢了,听得出她在犹豫什么。楼梯上的光亮也一下一下地变化着,显然,惜惜正依次拨着高挂在壁上的灯。
惜惜站在楼梯口,头发也有些散乱,微风吹过楼道,将她的几绺头发吹拂到嘴角,她歪歪嘴唇,将发丝吹到脸侧。她望着冒辟疆,冒辟疆轻声叫了声:“惜惜,宛君怎么样了?
发生了什么事?“
惜惜忽然怒睁双目,双手叉腰,嘴一翘,厉声说道:“关你屁事!”
冒辟疆看见她眼角有泪光闪动,知道她正在诅咒自己去年的失约,这本是他内心愧疚的原因,这时也膨胀起来。他的心一阵阵绞痛。他痛心地解释:“惜惜,我只是因有不得已的事才耽误到现在,先让我见见小宛,好吗?”
“不行。你们这种人,口是心非,说过的话当耳边风,害得我家小姐好苦。”
“惜惜… ”冒辟疆还想解释。
惜惜抢先说道:“你这种人还想让我相信你说的话?你这种人怜香惜玉是头号的温柔体贴,救苦救难却要等你办完正经事,好像我家小姐的终身大事不是正经事一样可以任意耽误,你这种人… 你这种人……哼!”
冒辟疆羞愧极了,脸红到脖子根,他苦苦哀求道:“惜惜,让我先见见宛君吧,然后要杀要剐都由你。”
惜惜再也忍受不住,扶在栏杆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姐姐呀… 可怜她早也盼… 晚也盼… 姐姐… 人都盼死了… 这个… 负心的… 冒公… 子… 他又来了…
姐姐… 。“冒辟疆心知发生了他始料不及的悲惨变故,这时也顾不得照顾惜惜的情绪了,一把将她推开,几步就抢上楼。多年以后,惜惜说他当时的背影像一头丧魂失魄的狼。
他闯进卧室。卧室点着五六盏烛,很明亮。浓厚的檀香味中夹杂着淡淡的苦药气味,他觉得药味已渗入自己的肌肤,或许整座楼都是药材建造而成。他撩开丝织的蚊帐,将它在帐钩上挂好,这才俯身看见躺在床上的董小宛,但见她露出厚厚被子的脸没有一丝血色,皮肤苍白得透明,血管清晰可见,骨骼明显,眼窝深陷,头发散乱,且有一股久未洗浴的怪味。她的嘴偶尔张一下,就算是呼吸了,气息非常微弱。他握住她的手,那手冰凉。她整个人已处在弥留状态。冒辟疆曾亲眼看见祖母的死,心知董小宛已是无可救药,负疚之心无法言表,忍不住泪如泉涌。
泪如断线的珠子滴在董小宛脸上,像滚烫的水滴在石头上,竟似有淡档的热气。冒辟疆痛哭道:“宛君,宛君,我来晚了。”渐渐就跪在床头。惜惜已经跟到楼上,站在床边,双手抓扯着蚊帐,哭嚎道:“姐姐… ”
他将头埋在小宛的肩窝,泪水在小宛光洁而又腊黄的皮肤上流出一道道宽宽的痕迹。
俗话说“人死如灯灭”,但此刻这盏灯却又扑闪了一阵火花,火苗又慢慢窜了起来,越来越亮。
他觉得握在手中的纤手忽然柔软起来,忙抬头看她。董小宛已经微微睁开了眼睛。冒辟疆一见之下,心里一阵狂喜,不停地吻着她的脸。董小宛喃喃问道:“是… 在…
梦…
中… 吗?“冒辟疆握紧她的手,大声地答道:”不,不是梦。
宛君,宛君。“他感到她的手渐渐地有了一丝力气,那暗档的倦眼也慢慢闪出了光泽。她良久地审视着他,这位魂牵梦绕的情郎的的确确是真实的,就在她身边。两人就这样忘情地对视着,根本不知道时光的流逝。天渐渐亮了,董小宛渐渐恢复了阳气,僵硬的身子柔软起来。
董小宛微侧着头对惜惜道:“我想喝点水。”
惜惜眼见姐姐起死回生,真是喜从天降,欣喜若狂,站在旁边早就露出了笑容。这时听她说想喝水,慌忙跑下楼去熬人参汤,要知道董小宛已经四五天因昏迷而水米未进了。单妈见惜惜惊喜的样子,忙问道:“宛儿怎么样了?”
“她活过来了,单妈。”
单妈一听,慌忙跑上楼,看见董小宛的脸色已经有些红润,早没了要死的迹象,扑到床边欢天喜地抱住她道:“太好了,太好了。”冒辟疆正欲转身让单妈和小宛亲热,董小宛却用手拉住他,急切切说道:“不。”
冒辟疆解释道:“我方便一下。”
“不。”董小宛语气包含着惊恐,也许她担心一放手就失去他。“就在这儿。单妈,你去取个便壶来。”冒辟疆只得乖乖地坐下来。待单妈取来一只青花瓷便壶,他只得当着她的面方便一下。董小宛抓住他的手一点都没放松。
惜惜端来参汤,一勺勺喂进她嘴里,喝完之后,她干燥的唇湿润了,参汤撩起了她的食欲,可听到饥肠的嘀咕声,她说:“我想喝粥。”冒辟疆这时觉得自己也饿了,忙朝跑下楼的惜惜喊道:“多弄点,我也饿了。”
喝粥之前,董小宛没说什么话,只是饱含情意地看着冒辟疆,抓住他的手始终未放开,两人都觉得汗津津的。喝粥时,董小宛才极不情愿地放开他的手。她饿极了,一连喝了三碗粥,直喝得脑门上挂满汗珠。
喝完粥,董小宛有了些力气,欠起身,让惜惜给自己放个枕头在腰上,她再次抓紧了冒辟疆的的手。
“公子,”董小宛忽然放声大哭起来。冒辟疆一边给她拭泪,一边吻着她的脸颊,喃喃乞求着她:“原谅我,原谅我!”
董小宛用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头发,渐渐收了泪。她说:“我怕,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恶梦。几次都想从梦中挣扎醒来,却总是醒不了,我以为我再也醒不来了。”
“别怕,现在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