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她迟疑地问道:“公子怎么认得董小宛?”
这时,冒辟疆看见有人卖画,也兴冲冲过来。他老远就瞧见那画的古色古香,心知必是好货,何况那位公子虽脏兮兮的,气质却非凡,想来不是普通人。
瘦男人正要回答董小宛,看见冒辟疆,心里也是一惊。他拱手道:“这位公子可是江左才子冒辟疆?”
冒辟疆愕然道:“正是在下。敢问公子高姓大名?何故认得在下?”
瘦男人嘴角一挪,一个简单的笑,包含许多凄凉和岁月的变故。他没说什么,径直走进一所棚屋。
冒辟疆和董小宛怔怔地看着,努力在记忆中搜索他的影子。岁月像谜一样无法解释。时光泉水不停的流淌,尖锐的石块被磨成卵石,混杂在众多的卵石中,再也无法单独将它挑选出来,从而揭示与它有关的记忆。瘦男人就是这种卵石,他的形象不具有特殊性,无法和记忆发生联系。
瘦男人走进棚屋脱掉脏衣袍,换上一身褐红色的锦绣袍服,用手指重新梳了头发,扎了新的头巾,腰上挂了一柄鲨鱼皮做鞘的宝剑。他走出棚屋,仿佛换了个人,金色的剑穗在膝间飘摆。
“啊!”董小宛一惊,想起了他是谁。她记忆的弦发出一串颤音,潜伏的往事如泉涌现。她永远不会忘记秦淮河边那个遥远的下午,这个男人朝弹琴的她掷出一只赞美的金樽,那闪亮翻飞的金光在她记忆中重新飞入云空。这瘦男人就是夺去她童贞的状元郎向迎天。
冒辟疆内心“嘣”的一声,记忆的弦像石子投入池塘一样产生了回响。他记起来了,他在北京见过这位公子。
她和他几乎同时脱口而出:“向迎天!”
两朵红云飞上董小宛的脸,令她措手不及,她多年没红过脸,没有足够的经验来掩饰它。同时,她心里有渴望同他一谈的念头,也有对冒辟疆的深深歉意。另一边,冒辟疆心里有股怪滋味,脸色有轻微的变化。
桌上摊开的画幅使三个人都找到了掩饰内心情绪的目标。这是一幅好画,右上角分明写着《庐山高》及几十行入木三分的小字。画幅比较宽大,满纸峥嵘,气势逼人。
冒辟疆喜道:“好画。本朝沈周妙笔,名不虚传。恭喜向公子得此传世作品。”
向迎天道:“好剑当配豪杰。我乃凡胎,不配拥有它。”他这话其实是一语双关,暗暗指了董小宛。
董小宛极聪慧之人,立刻听懂了。她却未发一言,只顾看画。但见危峰陡壑,长松巨木,起伏轩昂,雄伟瑰丽。近景坡头,一人迎飞瀑背向而立,与高耸入云的山峰相比显得极小,却正合题意。此图布景高远深幽,缜密繁复,山石皱法,多用披麻解索技,浓墨点苔,墨丰笔健,大气氤氲,寓有高傲的人格。看过之后,令人振奋。她将题图之字轻轻念了一遍:“庐山高,高乎哉!郁然二百五十里之盘,岌乎二千三百丈之,西来天堑濯甚足,云霞日夕吞吐乎其胸……公乎浩荡在物表,黄鹄高举凌天风。”
她赞道:“真豪气也!”
冒辟疆问:“向公子,此画欲转手吗?”
“当然。”向迎天道:“手中羞涩,欲济穷图。”
“欲售多少银子?”董小宛问。
“识此货者分文不取。”
“何谓识此货?”冒辟疆问。
“知其来历者当奉送。”
董小宛笑道:“比画乃当年沈周赠某启蒙老师之作,其师姓陈名宽。此画乃寓其品格高贵,为人所仰视。不知对不对?”
“宛君见识广阔,此画非你莫属。”
董小宛也不客气,将画收下,欲赠向迎天一些银两。向公子坚辞不受。这时,单妈奉上茶来,三人闲谈。言及国事,向迎天长叹不止。说起闯贼攻打北京时的气象,顿时觉得明朝回天无术了。原来,向迎天当时也登上城楼,看见贼兵全穿黄衣,历史上称为:“黄云蔽日。”因而放弃了力战的主意,跑回家略略整顿便混在难民中逃出了京师。
董小宛和向迎天并肩沿着一道斜坡走下去。冒辟疆看着他们的背影,后悔不该应允向迎天的请求,他要求和董小宛单独说几句话。鬼知道他俩说些什么?
山坡上开了许多花,色彩驳杂,生机盎然。有几条隐约的细小泉水在叮咚作响。她和他走过之处,灌木中总有惊鸟飞起,飞掠到不远的绿叶中,偶尔有野兔从脚前没命似地逃走。春光正浓。
向迎天道:“知道我为什么到南方来吗?”
她说:“鬼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我想到秦淮河上见你一面。”
“是吗?”
“这几年来,你在我心中始终是个纯洁的形象,是一种安慰。”
他看看她,她则盯着一只红蜻蜓。他继续说道:“身为人臣,本该随君以身殉国,然心中有宿愿未了,所以才苟活到今日。”
她拿眼角瞟了一眼他,未开口。向公子道:“冒公子也是一表人才。你有这样的归宿,也该满足了。我也死了心。”
董小宛道:“向公子应该多虑国事,何苦系一念于小妇人。”
“的确。”向迎天话锋一转:“春光无限好。你瞧那座山峦,青秀逼人。如果我死了,就埋在那里。但愿有人插两朵美丽的花。”
董小宛会心一笑,只当这只是臭文人即景乱发的感慨。何况此刻向迎天脸上还荡着一丝幸福。
他说:“我走了。”
向迎天说完,转身朝官道上走。董小宛有点诧异,站在原地没动。他正迎着阳光走去,阳光耀目,她只看见一条瘦长的黑影,仿佛正消融于光芒之中。倾斜的坡使他显得更高一些。她听到向迎天唱了半首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
向迎天上了官道,跳过几洼积水。挑路中一块宽敞干燥的地面,仔细度量几步。大家都不知何故,怔怔地看着他。他也视若不见。径去棚屋中取一扫帚,扫去路面上的灰尘,又取一瓢清泉水,用口喷洒其上,那块路面乃清爽起来,宛若刚下一场滋润的雨。
董小宛从斜坡下走上来,鼻尖上尽是细密的香汗珠,阳光分外光明。她喘着气,看见向迎天从腰间拔出宝剑,剑穗如一条金色蛇缠住他的手腕。
但见他仰天一声尖啸,其音凄烈,令看着他的人心里一震,立刻意识到有什么古怪的事件要发生。他朝天空又一声叹息,随后喊叫一声:“吾来矣!”字字如钢珠般硬朗恳切。
董小宛只来得及叫一声:“向公子。”就看见他手腕一抖,剑一横,朝脖子一抹,分明是以身许国的架势。血喷涌而出,人竟未倒!冒辟疆、李元旦及路旁的其他几个汉子,大惊之下,欲来阻止,刚跑出两三步。恰见向迎天手腕又用力一抹,血喷涌更猛。这一次刎着要害。先是宝剑“哐噹”一声掉在地上,随之整个血肉之躯轰隆委地,没扬起一粒灰尘。
冒辟疆、李元旦奔到尸体边,但见他死不瞑目,余光早已散尽。正这时,周围的人又一阵轰闹。众人看时,又惊呆了。
原来,就在向迎天自刎的当儿,从北边驶来一辆大车。车上坐着一位白须老者,他是京城御史台的成大人。他远远看见向迎天举剑自刎,谅他必是尽忠殉国追随皇上去了。不禁感慨道:“年轻人都不惜身家性命,我辈老朽却偷安苟活,负了皇天厚恩。惭愧!惭愧!”
成大人气血冲动,左脚踢左边的随从,右脚踢右边的随从。两奴才正看向迎天,冷不防屁股上挨了一脚,站立不稳,摔下车来,滚了一身灰。成大人拔剑在手,也不言语,使劲朝脖子上一抹,抹个正着。自刎都数年纪大的人老练,血如花飞溅,人仰面倒在车上。那马却未停脚步,拉着车径直闯来,路人纷纷逃避,眼看要践踏滚压向迎天的尸体。李元旦纵身一跃扭住缰绳,顺势旁边一拉,那匹马收束不住,拉着车撞在路旁的棚屋上。马儿一声嘶叫之后,棚屋“轰隆”一声塌下来,灰尘如雾弥漫。李元旦早已两个鹞子翻身式跳到一边了。
出了这样惨烈的事情,董小宛和冒辟疆只得多呆几天。如此忠烈之士总得妥善掩埋。董小宛心里佩服,沉默不语。冒辟疆走过来抚住她的肩,她握住他的手,手越握越紧。
李元旦带领十二个家丁西去十二里的汤同镇采买棺木。
由于没有大路,小路又不熟,在丛林里迷了路。幸亏一采药老人利用罗盘指明方向,他们才披荆斩棘走了出来。李元旦赏给老人十二两银子。
因为在丛林里了误了两三天行程,李元旦一进汤同镇便急急地采买了两口黑森森的杉木棺,稍息一夜,便启程返回。
无奈老天不作美,下起了凶猛的暴雨,大河小溪都发了洪水,四下里汪洋一片。就在他们在雨水中深一脚浅一脚走着时,一条河汹涌地挡在面前。
看不清路了。一个当地人戴着斗笠告诉李元旦:“朝下游走二三里有座木桥,不知被水冲走没有?”
李元旦决定往下游走。
完全看不清路了。大车在齐腰深的水里歪来歪去,空棺材发出空洞的响声,不得不由几个人在旁边扶稳。河水在车辐和马匹的腿根间汩汩地流着,黄浊,浮漂着垃圾和稠厚的泡沫。为了抄近路,人、马、车被迫通过一处灌木丛。在穿过灌木丛时,河水发出了一种幽怨沉思的声音。李元旦铁青着脸摧动坐骑,他把这当作一场战斗。松开的蔓藤和灌木立在水中,像有一股风在吹,它们摇摇晃晃,但没有倒影。一切都在水面上矗立。灌木没有根,人、马没有脚,与土地隔绝,周围一片广漠的白茫茫的水的世界。空气中响彻着哀怨的水声。
“这儿好像是路。”走在前边的一个汉子从紧咬的腮邦挤出这句话来。人们都默认了。
远远看到河中间有三个石桥礅,像河水的牙齿竖在那里。显然,桥已经不复存在了,李元旦知道此刻只有涉水过河了。
李元旦大声说道:“跟我来。”便抢先催马踏进急流。马有些退缩,打着颤,鼻息粗重。他猛抽了两鞭,马继续向前。
后面有人紧紧跟上。有人看见上游漂来一根木头,慢吞吞地旋转着,悬浮了好一会儿,水流在它后面击起一道厚厚的浪,把它压下去,它又蹿上来,翻滚着朝下游冲来。有人说:“可能是个危险家伙。”
李元旦道:“别管它。它冲来时,我们已经过了河。快过去两个人,牵绳子拉大车。”
绳子很快就绷紧了,大车也吃力地横穿过河流。第一辆大车还算好,经过几下歪斜便跨过了急流,靠到对面岸边可能是路的地方。有人在忙着将歪斜的空棺木重新捆紧。
第二辆大车遇到了麻烦。谁也没注意,那根木头突然出现在两个浪峰之间。它猛烈地一撞,正撞在拉车的马上,马跌倒在急流中,车辕“咔嚓”两声断了。马消失了。车跷了起来,断裂的辕木像雪亮的剑刀指向天空。
“快,抓紧绳子。快,扶稳棺木。”
“顶住车。”其实不用叫喊,车周围的几条汉子已经紧紧地将车支撑住了。急流打在他们周围,哗啦哗啦地响着。那匹马的脑袋在水面露出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它扭头看了他们一眼,发出一声几乎像人的叫声,随之又消失了。
他们用七八条绳子拉紧破车,让马匹牵引,大多数人又跳下水去,大叫大喊着推车,让它破浪朝岸边而来。李元旦又看见那匹马出现在波峰之间,它在水上翻滚,四脚朝天,直僵僵地叉开着,任意翻滚,无依无靠。
破车终于被拉过了河,几个强壮的汉子伏在车上大口喘气。他们需要放松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