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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朝宗指着《精忠说岳全传》道:“先生枉抱了此书,难道南京不是先例吗?”
“此一时,彼一时矣!”
“先生越来越糊涂了。”
“哎,让我告诉你真相吧,你说我老糊涂了。偏安也不是那么客易做到了的。”
“我看未必。”
“你认为弘光朝中奸臣多吗?”
“马士英就是旧阉党,可比秦桧。”
“这就对了。如今这大明残局中,只有秦桧没有岳飞,连‘风波亭’的悲剧都无法重演,哪里来收复江山的实力呢?”
“史可法能不能比岳武穆?”
“不能,他只是将才不是帅才呀。”
“先生的看法呢?”
“大明残局顷刻之间就会瓦解。”
“其实我也有这个预感,只是常言道‘乱世出英雄’,我也想趁机有所作为。”
“是啊!乱世出英雄,但有一点你要明白,任何乱世真正的英雄并不多,而且往往多出现在强大的一方。今日的英雄人物多数出在清军中,大明气数已尽。”
“依老先生之见,我辈将如何?”
“回家趁乱置一些地产,享受生活。”
“老先生空读圣贤书,无一丝报国之心。”
“国家虚幻至极,生活才头等重要,少了你侯朝宗,自然有人去文谏武战白白送死。”
“老先生原来是怕死。”
“怕死。我十四岁杀人时都没眨过眼。”
侯朝宗默然了。柳敬亭知道他已经在沉思刚才的问题,侯朝宗的确在心里已经放弃了自己的抱负,决定为生活多作后计。这一决定最终导致了李香君的“桃花扇”悲剧。
他俩一直闲谈到深夜,而此刻走在回扬州中途的史可法却在距南京二百里之遥的一家客栈新粉的墙上题词,他以为自己是能够光复明朝江山的,他自觉地肩起了重担,很沉很沉的令人折腰的重担。他望着墨迹未干的诗行又得意地吟了一遍:壮发流云付前尘,荷心玉剑慰平生。
烈士千里不留行,横看刀锋听雨声。
冒辟疆从凉风口回到如皋,一面令人去制几个书架,一面和董小宛将所购字画清理整齐,都编了正规的号码。
这天,董小宛见他有忧色,便关心地询问,他欲言又止。
苏元芳见了,也上来探问,冒辟疆抗不住两个如花似玉的妻妾的体贴,只好说出他想到南京去一下,也许觅到封侯的机会,董小宛大力支持,苏元芳私下为他备好了应带的行李。
临行那天,冒老爷从一只黄杨木箱中取出自己珍藏的一柄宝剑,鲨鱼皮的剑鞘,象牙镶的剑柄,护套上镶着几颗明亮的宝珠和玛瑙。他郑重地交给冒辟疆道:“吾儿,现在正是用得着它的时候,希望它为你劈出一条光耀之路。此去勿须挂念家里,只一心一意报效国家。”
冒辟疆含泪接过宝剑,扳鞍上马,将剑背在背上,和家人一一道别,扬鞭而去。出了城很远,他才拔出剑来看,但见青锋寒光逼人,果然是柄好剑。他挥剑劈断手指粗的一棵柳树,心中豪情高涨。
这柄剑最初给他贯注了无比的自信心,他的气质和身影更显风姿绰约。在去南京的路上,有许多负剑而行的人,他们向他打着招呼,他都不屑一顾。但是,这剑却随着路程的延伸,给他造成了一种麻烦:由于不习惯背剑,他不得不常常用手去扶因马的跑动造成的剑的移动,这样的动作做得太多,使他疲惫,当他远远看见南京城时,已经腰酸背痛。这柄剑令他沮丧。
就在冒辟疆日夜奔驰在通往南京的路上,怀着让复社精神发扬光大的梦想时,南京城里发生了一件他始料不及的大事,复社成员一夜之间都成为锦衣卫士追捕的对象。
史可法一离开南京,马士英便独揽了军权,且受福王之旨总领朝政。为了加固自己的力量,在朝中大量起用心腹,排斥异己。他任命张捿为吏部尚书,杨维垣为左副都御史,张慎言为右都御史,李沽已为太常少卿。这四人中的的张捿和杨维垣是阮大铖的门生。阮大铖趁机大肆行贿,欲求官复原职。
这天,时逢马士英生日。阮大铖认定这个天赐良机,将自己收藏的一幅唐朝真迹《捣练图》割爱敬给马士英。马士英大喜,当即展开画轴欣赏。阮大铖在旁边,默揣度他的心意,见时机成熟,便满脸堆笑地献上一张十万两的银票。马士英知他心意,对他道:“你的事明日就见分晓。”
果然,第二天安远侯柳祚晶、司礼监李承芳入朝奏请重用阮大铖。高弘图出列奏道:“天启年间,崔魏乱政,人知有崔魏,不知有朝廷;人知富贵功名,不知民教气节,先帝初政,有钦定逆书一案,阮大铖亦名其列,用之有所不当,还请公议再定。”马士英愤然道:“阮大铖才可大用。今乃用人之际,陛下当唯才是用,不拘以往,且阮大铖向与东林党有冲突,如果公议,满朝大半东林党人,他必不得用。若此,则误了国家中兴。望陛下三思。”刘宗周跨步出班奏道:“陛下若用逆党,实不足取。臣决不与之同朝,还能有面去见先帝。”
福王不敢违拗马士英的用意,只好抚慰刘宗周和高弘图,最终启用了阮大铖。退朝后,高弘图、刘宗周、姜日广三人自知不是马士英对手,为了明哲保身,一起辞官归去。这三位阁部一走,马士英和阮大铖在朝中就无人敢反对了。
不久,阮大铖升任兵部侍郎,大权在握。便向福王大献美女歌妓,深得福王重用。他不久又记起复社的仇来。眼见复社的主要人物都在南京,便奏准复社有造反之意,福王大怒,下令捕捉复社之人,锦衣卫倾巢而动,查封了复社的聚合处。复社中人热如惊弓之鸟,各自逃命。陈定生、吴次尾、顾子方、周仲驭、雷演祚统统被捕入狱。由于杨龙友的帮助,方密之、郑超宗、黄太冲三人化装逃走。侯朝宗则从媚香楼后的小门跳进秦淮河中一只货船,钻入一只箩筐才逃脱追捕出了南京城。
这是盛夏,媚香楼透出一股萧索、衰败的反常迹象。冒辟疆一边敲门一边感觉到令人不安的气氛,仿佛一切正在变坏。
给他开门的李贞丽,看见冒辟疆,吓得浑身一哆嗦,她说:“快,快进来。”他立刻知道发生了非常重大的变故,因为一只手提着剑,只得单手去牵马,马儿有些犹豫,所以在门前耽误了一下。李贞丽立刻看见一位门对面卖臭豆腐的小贩正慌张离去,她想:肯定是锦衣卫的暗探跑去报信去了。
冒辟疆刚把马拴好,李贞丽和李香君也不多说话,一人拉着他的一只手就往后门走,脸色焦急惶恐。他问:“出了什么事?”
李香君道:“你快点走,离开南京再打听。”一边说一边叫丫环将他的宝剑拿去藏好,刚好管家走来,他接过了宝剑。
说话间,已到了后门。李香君开了门,娘儿俩便把冒辟疆朝门外推,边推边说:“快点离开南京,越快越好。”
冒辟疆还想问清楚,忽听门外一声大喝:“走!往哪里走!”
门外一条汉子横着一条扁担,李贞丽认得是那个卖臭豆腐的陌生小贩。
冒辟疆情急之下,转身就跑,李贞丽和李香君将两扇门猛然关上,用身体抵住大门,朝他喊道:“冒公子,快跑,快跑。”
门外的汉子本是锦衣卫中的高手,娘儿俩怎能挡得住。只几脚,便踢破了两扇门,将两个女人撞倒在地,那汉子进来,朝冒辟疆的背影叫道:“逆贼,赶快就擒。”
情急之下,管家拔剑在手便去阻拦那汉子,两人交手只几招,管家便被打翻在地,宝剑也被夺走。他见冒辟疆还在慌慌张张地开大门,谁知越急越开不开。管家忍痛奋力一跃,紧紧抱住汉子的腿,那汉子踢了几下,没踢开,挥剑只一下便将他的两只手斩断,一只断手吊在汉子的裤子上没有落下。
这时冒辟疆已打开门,跑上了大街。汉子紧追出来。
两人一前一后在街上飞奔。街上有很多人,见此情景纷纷躲闪,特别是看见小贩模样的汉子裤子上有一只血淋淋的断手在飘来荡去,都吓得张大了嘴。妇女们尖叫着转过身去,将儿童紧紧藏在自己的怀中。
冒辟疆急中生智,气喘嘘嘘地边跑边喊叫:“杀人了,抢钱了。”
这段时间的南京云集着许多欲求保家复国的带刀侠客。
冒辟疆的叫喊声使三个路过的侠客热血直冲脑门,路见不平,理应拔刀相助,何况是这显赫的新的都城。三个侠客挺身而出,挡住那小贩,几样兵器便叮叮当当劈杀起来。眼看冒辟疆将要在前面街角消失,小贩一急,朝后跳开几步,一把抓破粗布上衣,露出其中的绣袍,大声叫道:“快闪开,老子是锦衣卫!”三个侠客吓得转身就朝小巷中跑,心里骂自己瞎了眼,那锦衣卫也不去追他们,径直去追冒辟疆。追到街角,却再也看不见逃犯的影子。街上只有一乘挺有气势的花轿,轿旁走着十几个家奴。那锦衣卫在街角东张西望,舍不得失去这个立功的机会,刚好那边又走来三个锦衣卫,便叫拢来,一起朝前追去想检查花轿,但看那气派乃大富人家的女眷。所以没敢造次。
那花轿里的确有一位美貌的富家女人,冒辟疆也坐在她的身边。这是何故?
冒辟疆转过街角,慌乱之间差点和一群人簇拥着正要上轿的女人撞在一起,他猛然站定,刚好和那女人面对面。女人惊喜道:“冒公子,怎么是你?”
原来她就是北京范丞相府中的阿飘。范丞相死后,她逃出北京城到了南京,被马士英看中,做了他的小妾。她知道冒辟疆是复社中人,也知道朝廷正大兴党狱捕杀复社之人,见他如此慌张,便知必有人追赶,当即便把他拉上了轿。命轿夫抬着往城外走。
在轿中,冒辟疆才知道南京城发生的党狱之变,才明白李香君为何那般惶恐。不觉有些后怕,脑门上迸出了汗珠,好险!幸亏碰上了阿飘。他从轿窗中看见四个锦衣卫朝前追了过去,心里庆幸极了。
在轿中,阿飘告诉了别后的经历和遭遇,还暗暗表达了思念之情。冒辟疆也简单地叙述了别后的一些经历。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便到了城门,他看见锦衣卫站在城门边,正盯着轿子看,脸上有些疑惑,好像轿子有漏洞似的。
那轿子确有漏洞。冒辟疆自己也发现了:轿子的挡风帘太高,从外的确可以瞧见轿中人的鞋子。那个锦衣卫本是极老练的捕快,他们职业的眼光立刻便发现花轿的垂帘中,不仅有一双女人的绣脚,还有一只男人的皂靴,便犯了疑,正欲看清,忽见轿子的皂靴突然收了起来,立刻便知道被追捕的人坐在轿中。四个锦衣卫在没弄清是哪家的花轿前未敢造次,而让轿子眼睁睁出了城门,他们拉住最后一个家丁,给他一两碎银子,问道:“这是哪个官人的家眷。”家丁道:“当朝马尚书爷家的。”四个锦衣卫吓得吐吐舌头,庆幸没有胡来,否则少奶奶发起威来,不仅抓不得人,而且连命也可能丢掉。
当下只远远地跟出城门,其中两个抄一条近路,跑到前面去拦截。
阿飘将冒公子送出城门很远,才让他下轿。彼此匆匆道了珍重,她才从原路返回。跟在后边的两个锦衣卫躲在草丛中,她没看见。
冒辟疆急急地朝前走,冷不防前面两个锦衣卫拦住道路。
他认得是城门边那四个锦衣卫中的两个。心知不好,正欲转身,后面两个锦衣卫已按住他的双肩,将他掀翻在地,掏出绳子捆了个五花大绑。那小贩打扮的汉子,狠踢他两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