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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元旦说道:“误会,误会。”一边说一边上来用劲搂住他,朝众人道:“都回去吧。”
李元旦说要送陈公子回冒府,边走边悄声叫他把纸条交出来,陈拿不依,他便暗地里一拳打他的肋部。这样打了约十来拳,便到了大街上,大街上空空荡荡,陈拿受不了,只得拿出那害人的纸条,李元旦顺手在路边的行善灯上点燃,看它烧成灰烬,他将陈拿送回冒府,那陈拿自觉羞愧,第二天就想个办法让父母提前离开了如皋。
且说董小宛和惜惜一边笑一边回到卧室。惜惜吹熄了灯笼,把它挂在走廊上,看上去像一个瞎眼的大南瓜。
经过这一折腾,俩人兴奋得没半点睡意。但是,古怪的事情发生了。董小宛确信自己一点睡意都没有,可她刚在床沿上坐下来,眼皮就沉重地自动闭合,不受意志支配,她万分惊讶,一下站起来,她在桌案边一把圈边藤椅上坐下,又发生了同样的事。她说:“真是见鬼,怎么一坐下就睁不开眼。”
“分明是想睡。”惜惜道:“今天再好玩也不能耽误睡觉。”
惜惜把她拉到床边,帮她脱了衣裙。董小宛只得将就着躺下去。她眼睛刚刚闭上,便看见自己处在巨大的深渊的边上,情形万分恐怖。她想醒来,却怎么也睁不开眼。深渊像一张巨大的嘴唇,在肉感地蠕动,仿佛要将她吞没一般。她大声地喊惜惜。古怪的是她听到了自己的喊声没有冲出口腔,喊声在深渊之中引起了回声。她想跑,双腿却似灌了铅,无法启动。深渊中腾起一股张牙舞爪的黑雾,黑雾扩散开来,弥漫四野,雾中出现了一个人,起初模糊,慢慢便清晰了,站到她面前。这人却是冒辟疆,他蓬头垢面,脖上套着一个大枷锁,上面打了个血淋淋的叉。董小宛叫了一声:“冒公子!”
正欲伸手去抓他,一道眩目的闪电把一切都消灭了。她睁开眼,从头到脚都出了汗,浑身毛孔像针扎一样痛。
惜惜正一盏盏地依次灭掉壁上的烛,忽然听见董小宛在喊冒公子,回头一看,姐姐正在床上挣扎,显然是做了恶梦。
忙跑到床边,她却醒了,依旧后怕,慌忙搂住惜惜,惜惜觉得她还在发抖。
过了一会,她才讲了刚才的情形。然后说:“奇怪的是我的确没睡着。”惜惜听得毛骨耸然,立刻觉得房里很阴森,慌忙去把熄掉的烛重新点亮。这样好受一点。
天刚亮,苏元芳便匆匆赶来。两只眼睛罩着乌黑的影圈,竟是一夜未眠的样子。她一开口便说:“好可怕。”董小宛问她:“什么好可怕?”她便说昨夜梦见冒辟疆带着脚镣手铐。董小宛脑中一阵昏眩。惜惜惊得目瞪口呆。
冒辟疆觉得自己变轻了,甚至可以飞。他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周围的世界如此陌生和诡秘,四处都包含着可怕的事物。
一阵眩目的闪光之后,他站在一处沙漠中,风呼呼地吹。
沙丘下有许多东西在扭动。仿佛下面有一个集市似的。他朝前走,发现自己的脚印比人还大,深深地踏入流沙之中。他想:“难道是去地狱?”
有人在朝他招手。他始终无法缩短和那人的距离。这时已不在沙漠中了,他听到了流水的哗哗声。前面出现了一条宽阔的河,河水湍急,波光粼粼,河水清澈透底。他从来没见过比这更干净的水。
他感觉幸福,他从来都喜欢水,在水边他总是能够感受到幸福,人一幸福便有些忘乎所以,他正要跳进水里,面前突然站了一个老人。吓了他一跳,老人朝后面一指道:“有人来了。”他回头一看就醒了,后来有人说那条河是忘川,人跳进去就死了。
他醒来就听见有人说:“醒过来了。”“这小子命大,居然没被疯子卡死。”他这才回忆起夜里被人卡脖子的事。他看见眼前站着两个狱吏。他们其中一个说:“疯子已拖出去砍了。”
另一个说:“快起来去放风,狱长要训话。”冒辟疆这才知道自己昏迷了大半天。他觉得全身发软,也许死过一次的人全身都发软,需要增加一点新鲜空气来支撑着活下去。
两个狱吏将他扶起来,他晕眩了好一阵子才有了迈步的力量,他觉得自己付出了全身精力才来到了牢房外边的场院。
正是放风的时刻,院中稀稀拉拉集聚着许多犯人,其中有杀人者、奸淫者、放火者、叛敌者、无辜者。下午的阳光分外耀眼,他觉得自己仿佛好久没见阳光似的,身上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
陈定生、吴次尾迎着他走过来。彼此寒暄几句后,陈定生便指责他:“看你弱不禁风,要死卵朝天。怕啥,砍头不过碗大疤。”
冒辟疆心知他有误解,便告诉了昨晚发生的事。陈定生道:“原来如此。”
这时,一个狱吏站在台阶上拼命敲一面破铜锣,并大声喊道:“狱长训话,人犯站好。”
犯人们云集在场院正中,狱长是个肥胖壮硕的人,显然是刽子手出身,一生不知吃了多少人的心肝。
冒辟疆被太阳晒得昏头转向,狱长说些什么全没听见,只是最后几句话听进了耳里。这几句话狱长加强了语气,武断地显示了一种长期养成的对人犯的威严和欺凌:“不管是谁,是龙你给我盘起,是虎你给我卧起,这里是拴烈马的桩子。”
董小宛担心冒辟疆,却始终没有消息。苏元芳常常泪眼汪汪坐在她面前,其实她心里也不好受,却不得不分心去宽慰少夫人。后来,两人商议,决定叫李元旦和冒全去一趟南京,一定要捎个确信回来。
李元旦和冒全兼程到了南京,冒全知道冒辟疆通常的去处,便带着李元旦径直到莲花桥去陈定生的家。到陈府门前,冒全吃了一惊,但见大门上锁,两张巨大的白纸封条交叉着贴在门上,封条上的印色已被稀释开来,看来已经有些时日。
旁边一个货郎探身问道:“客官,莫不是要找陈府的人?”
冒全正欲相问,李元旦抢先说了话,他惯走江湖,深知江湖险恶。他说:“不,我们不找人。只是看见这么大的封条,觉得好奇。”
李元旦拉着冒全走开。走出百余步,见一老妇人在卖糕点,便假装买东西。李元旦轻声问:“婆婆,陈定生家出了什么事?”
老妇人道:“快走。出了大事了,全抓进牢里去了。门口那个货郎是锦衣卫。最近来陈府的人,来一个捉一个,来两个捉一双,你们快走吧!陈公子挺好的人怎么就犯了法,让人猜不透。”冒全听此一说,才吓出了冷汗,刚才自己太冒失,李元旦谢了老妇人,顺便买了两个酥饼,两人都觉得不好吃,转过街角便扔给了一个小乞丐。
“管家,现在去哪儿?”
冒全沉吟道:“本来想去媚香楼,现在看来也不能去了。估计也有锦衣卫把守。”
李元旦轻声道:“我看冒公子八成落了灾。”冒全也点头称是。
天气太热,俩人去一处茶棚喝茶。冒全用手支撑着脑袋,努力思索该去哪里打探消息。李元旦频频喝茶以掩盖内心的焦急。
突然,外面进来了一群人,纷纷拣着座位,俩人正觉诧异,外面又涌进一群人,也纷纷找着座位,入座的人都朝着一面墙,仿佛有什么神要从那灰泥斑驳的墙上显灵似的,人们翘首以盼。冒全问一个刚在他俩旁边坐下的人:“老哥,这么多人干嘛?”
“听说书,精彩的《七侠五义》。”
冒全突然想起柳敬亭,心里豁然一亮,怎么不去找他?他问那人:“是不是柳敬亭说书?”
那人道:“不是,是北方来的,没有咱南京的柳大麻子说得叫。”
冒全站起身,叫上李元旦,俩人兴冲冲直往有名的长吟阁去找柳敬亭,到了长吟阁,却还没开门。许多人坐在门前,冒全上去敲门,有人道:“你俩比咱们还急,柳大麻子还在城外钓鱼。”
“你们都是来听他说书的?”李元旦问。
“当然,这两天正讲《风波亭》呢!”
冒全心想:就这样等到柳敬亭,恐怕也没多少说话时间,不如去河边寻他去。便打听到柳敬亭钓鱼的地方。于是又急冲吵出来。在城门洞碰见柳敬亭扛着鱼杆提着一串小鱼悠闲地走来,他认得冒全。说他不知道冒辟疆的消息,但杨龙友一定知道。三人又找杨龙友,路上许多人向柳敬亭请安,李元旦心里佩服。
见到杨龙友才知道冒公子果然入了狱,冒全连夜赶回如皋。李元旦住在杨龙友家,伺机营救冒公子。他几次想蛮干,都被杨龙友阻止。
面对冒全带回的坏消息,苏元芳当场昏倒在地。董小宛也摇摇晃晃,但坚持住了。她当即就决定去南京。她毕竟熟悉南京,她愿不顾性命救冒辟疆出狱。她带上了惜惜和茗烟,第二天就离了如皋,到了南京,眼中看着熟悉的街道和楼宇,心中感慨万千,她多么想在这街上自由自在地走一走,惜惜有几次都按捺不住想跳下车去感受自己成长的街区,都被董小宛极理智地制止了。
到了杨老爷的官邸,茗烟先去叩开门,董小宛和惜惜跳下车,用长袖遮着脸跑了进去。马婉蓉快活地挽着她进了大厅。杨龙友本来在床上午睡,听下人说董小宛来了,仓促间也不及整装,趿着木屐跑了出来。众人相见之后,各自落座。
问李元旦时,马婉蓉努努嘴道:“在后院打拳,疯子似的,把我那棵绿蕊梅树快打死了。”其实,李元旦因为寂寞,和杨龙友不是很相知,每天只得练拳解闷,他不知那棵梅树是马婉蓉的心爱之物。
就在董小宛风尘仆仆前来南京的路上时,因为阿飘的帮助,冒辟疆在狱中的生活得到了切实的改观。
那天上午天就变阴了。乌云在天空翻滚,远处响着闷雷。
热不再来自天上而是来自地上。等到放风时,雨还没下。人犯们从不错过呼吸室外空气的机会,牢里实在太浑浊。
冒辟疆来到牢外,地上腾起的热气差点让他呕吐起来。偏偏这天新来的一个狱吏要拿人犯开心,他叫人犯们排成队在场院中绕着圆圈跑步。玩了一会,他觉得不过瘾,便要挑个人出来玩“雄鹰”游戏。他眼光在人群中扫来扫去,心里寻思要挑个弱一点的家伙,否则这只“雄鹰”飞不起来就太没面子。
冒辟疆被他不幸看中。冒辟疆本来就文弱,加上囚禁生活的暗无天日,脸色更加苍白,配上漆黑囚衣就更加文弱了。
囚衣上标着他的囚号:三百六十五字样,俗称号衣。
新狱吏大声喊道:“三百六十五号,站出来。”
跑步的人犯中没人应声而出,冒辟疆根本没习惯自己的号码,所以没意识到是喊自己。
新狱吏大怒,顺手操一条皮鞭在空中抽得“叭叭”乱响。
他大吼一声:“三百六十五号!”
冒辟疆还是没醒悟。旁边那人犯急了,踢他一脚道:“小子,讨死,叫你出列。”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囚号,刚好狱吏又声嘶力竭叫了第三声:“三百六十五号!##”他应声而出。
新狱吏让他走到面前,伸手揪住他的左耳,咆哮道:“你小子,耳朵没长洞眼,老子帮你钻一个。”边说边就把他拖到墙角,喝声:“站好。”
冒辟疆深知狱吏因为长久看守犯人,他们也有坐牢的感觉,所以有些变态,折磨起犯人来就心狠手辣,而且越反抗越厉害,当下只好咬紧牙关忍受住马上就要发生的折磨。
新狱吏像握一柄长枪似的紧握鞭杆,掌背青筋暴胀,脸颊上咬肌绷成三块,听得见牙齿的“嚓嚓”声。
冒辟疆没敢再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