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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隆基耐心地听了王皇后一番泣不成声的哭诉,叹道:“坟高坟低皆为外人所观,对死者而言有何干系?昭成皇后之父坟之所以修成五丈一尺,那是父皇鉴于母后离奇失踪,为慰母后家族,遂默认其逾制。朕顷年以来依贞观故事行事,则诸事皆须依朝廷规制而为,你为皇后,难道不识朕心吗?”
王皇后抽泣道:“家兄午后入宫向妾说道,既有成例在前,奈何到了家父面前而一朝毁之?家父之坟若按常制修造,外面定会群言汹汹,妄议妾位将不保。”
“糊涂。你的皇后之位岂能与此坟连在一起?唉,这个王守一呀,如何与怨妇一般?”
“陛下,此事的确关乎妾家颜面。望陛下看在家父兄昔日立有大功的面上,就从了此请吧。”
李隆基摇摇头,说道:“你又非不知,是宋璟等人坚执按常制修坟,朕要虚心接受臣下诤谏之言,如何能驳之呢?对了,你此前带领后宫之人修习文德皇后之《女则》,当知文德皇后遇到此等事儿,她会如何处置。”
王皇后一时语塞,她知道文德皇后对族家要求甚严,竟然不允许太宗皇帝授其功臣哥哥长孙无忌为重臣,则如此逾制之为,她断不会做。
李隆基看到王皇后那楚楚可怜的容色,想起夫妻二人的患难与共时光,又念起王仁皎与王守一坚定跟随自己争夺皇位的情景,心里软了下来,长叹道:“也罢,此次就从了你吧。你告诉王守一,自此以后,不得再有非分之想。”
王皇后闻言后笑容上脸,当即躬身谢恩。
李隆基没有向宋璟言说自己又改了主意,待宋璟辗转得知王家开始逾制修坟的时候,已是三日之后。宋璟又多方确认此讯息,当即入宫求见李隆基。
宋璟拜毕即问道:“臣听说皇后家已开始逾制修坟,陛下是否得知此事?”
李隆基坦然答道:“朕知道。朕事后觉得皇后父兄皆有大功,如此小事何必闹得其家不愉快?坟高坟低,无非土多少而已,若太较真就是因小失大,就允了他们。”
“陛下怎可如此呢?”宋璟的声调不由得高亢起来,“陛下金口,已答应臣之请,如今又反复,如此实在不堪。”
宋璟的这句话说得过于难听,李隆基素常的隐忍功夫不差,闻言不禁拉下脸来。李隆基此时心想,宋璟此前虽以正直闻名,然见了自己犹慢声细语,未有如此激烈顶撞的时候。难道他现在当了宰相,脾气也跟着见长了吗?
宋璟却不理会皇帝现在的心情如何,自顾自继续说道:“陛下于开元之初焚珠玉、禁雕缕,其意在于戒除奢侈。俭,德之恭;侈,恶之大也。陛下若允皇后之父逾越礼制厚葬,即是鼓励天下再归奢侈之途。”
李隆基叹道:“宋卿,朕明白这个道理。然有成例在前,朕难道能一时废之吗?”
“睿宗皇帝之所以默认,缘于其心伤昭成皇后之逝。再说了,当时之所以如此,缘于朝中没有如臣一样之人极谏。陛下,逾制修坟既不俭省,又违圣人之意。圣人昔年制礼,使衣衾棺椁,各有度数,遂使天下之大,皆依礼而为。陛下欲遵贞观故事,焉能自废其礼?”
“然则朕已答应了皇后和王守一,若再废之,岂不是失信于人?”
“皇后非不知礼之人,若遵制而为,其实对皇后一家实属好事。昔太宗皇帝嫁长乐公主,其因为最爱文德皇后,诏其陪嫁之资甚于长公主,魏征闻而切谏,太宗皇后欣然纳之,文德皇后不怒反喜,遣使厚谢魏征;而韦庶人追王其父,并为其父擅作醴陵,而祸终及其身。陛下,臣所以极谏,无非想成就王皇后之俭德,也因此维护了陛下对天下之承诺,此为去小节而立大信!”
李隆基心中暗道:“此人莫非是魏征再世吗?既认死理,脖项又直!”他当然明白这些道理,其之所以答应王皇后,无非认为修坟实为小事,无关国家大计。不料宋璟认为此事太大,并将之上升到国家生死存亡的地步。李隆基心中不以为然,说道:“也罢,朕让皇后按常例修坟罢了。”
宋璟闻言拱手道:“陛下,国家知人情无穷,故为制度,不因人以摇动。陛下能够如此,实为天下之幸。”其看到皇帝答应自己,不再多废话,遂躬身告退。
李隆基派人将王皇后唤来,说道:“刚才中书令宋璟又来极谏一番,朕答应他了,乃父之坟不可逾制修造。”
王皇后闻言,眼泪顿时成为两行,抽泣道:“此为皇家的事儿,宋璟为何横加干涉?陛下,妾父之坟已开始修造,则天下知闻,现在再按常例修坟,天下之人定会耻笑妾家。”
李隆基想起文德皇后的事迹,再对比自己的皇后之言,遂思二人的差距甚大。文德皇后既有贤名,又有大家之风范,而自己的皇后实在上不了台面,心中就生出了厌恶之意。他于是板起面孔,斥道:“此事不用再反复,就依了宋璟。你告诉守一,修坟事小,然逾制则事关国家大局,让他不可再来求恳。”
王皇后闻听此言,知道此事不可再说,遂委屈答道:“妾知道了,今后不敢再提。如此,妾……妾就告退了。”其泣不成声,两道泪痕分外明显。
李隆基见状又忆起王家的功劳,更忆起王皇后跟随自己这么多年的死心塌地,心里忽然又软了下来,柔声说道:“这样吧,你让守一寻人撰一碑文,由朕亲笔书之,然后成碑立于乃父墓前。”
王家之所以要求逾制修坟,无非以此彰显皇后对王家恩宠。李隆{“文}基如今{“人}主动提{“书}出书其碑{“屋}文,此等恩遇甚至要比在坟上多添几许土更重,王皇后闻言,当然明白事情的轻重,遂破涕为笑,说道:“如此最好,妾父地下有知,定感激陛下恩情。陛下,妾听说当今天下以张说之文最美,妾派人让张说撰此碑文如何?”
“张说远在相州,若一来一回,会耽搁许多时日。也罢,你们不嫌麻烦,尽管去吧。唉,皇后呀,你我夫妻情重,岂不比这些虚空的外物更为珍重?你如此重视这些俗物,有点可惜了。”
王皇后却没有听出夫君话里的弦外之音,顿时欢天喜地地告退。张说看到皇后派人来请碑文,当然抖擞精神,妙笔如花,将王仁皎夸得如开国功臣一般。李隆基将此文一挥而就,用的是他最擅长的隶书之体。墓碑刻成之后,立于渭水之滨的王仁皎墓前神道中,路人见此,皆知当今皇帝对皇后族家恩宠殊遇。
一场小风波由此风平浪静,此后两日,李隆基一直在思虑此事:宋璟此为,应该鼓励还是稍稍抑之呢?
第二日的早朝之时,李隆基给出了答案。他当殿褒扬宋璟,赞道:“朕常欲正身纪纲天下,今遇国丈之事,朕有迷失之时。众卿皆不敢言,独宋卿敢强项诤谏。朕此二日深思,若想依贞观故事行事,须依圣人之言行教化之道。则众卿须像宋卿这样,敢于逆龙鳞触龙颜,教化之策方能深入人心。为旌扬宋卿之功,朕赏彩绢四百段。”
群臣闻言,心中顿时大吃一惊:四百段啊!是时彩绢实与钱币有相同的功用。唐高祖李渊于武德四年废除已通行一千三百余年的五铢钱,改铸开元通宝,遂为有唐一代的通用货币。是年每斗米约为三十五文,面每斗四十八文,绢每段三百三十文,彩绢约为五百文。绢由于具有容易贮藏和便于交换的功用,除了可以制成衣饰使用之外,较之其他物品更具有货币的功能,唐人实将之视为货币。李隆基此前赏人,或者数十段,至多不过百段,今日一下子赏了宋璟四百段,价值二十万钱啊!
当初太宗皇帝为了导人诤谏,大臣孙伏伽因上谏言,竟然因此得赏一处豪宅——兰陵公主园,则李隆基今日当殿赏赐宋璟,实有相同功用。
宋璟得了这笔巨赏,他若将此物捧回家中,也就不是宋璟了。是年陈州大旱,百姓颗粒无收,朝廷此前已赈济多次,宋璟令人将此彩绢换成米面,然后送之陈州以济灾民。
君臣二人冀此四百段绢,皆收到了各自美名。
自入冬以来大雪已下了数场,这日自凌晨时分雪渐渐下密,天亮之后,就见宫内上下皆蒙上了白色一片。雪花还没有止歇的意思,一直下到近午时,地上的雪层已积有半尺多厚。
李隆基此前一直在殿内批阅奏章,其过一会儿就问高力士:“雪还在下吗?”得到了肯定回答之后,心情愉悦有加。他将案上一沓子奏章看完,起身兴致勃勃地说道:“高将军,随朕出外到雪中走一走。”
高力士随侍李隆基多年,知道他有冒雪而行的癖好,早就为之备好了一件白纱中单大氅和一具素色斗篷,一双高腰的乌皮履。李隆基装束出门,不许其他仪卫随行,仅有高力士一人跟随,主仆二人就踏着乱琼碎玉冒雪向殿后走去。
甬道上皆被落雪覆盖,此甬道一直通往宫内居中的海池,李隆基一路默默行走,唯听其脚下乌皮履踩雪的“嘎吱嘎吱”声。
二人来到海池边,放眼望去,海池的静水早已凝结成冰,现在冰面上又蒙上了一层雪花,与周边的亭台、廊桥、楼阁浑然一体,成为一个银白的世界,四周寂静无声,似乎时间也凝固不前。
李隆基取下斗篷,抬头望天,任密集的雪花跌落在脸颊之上,其时飘落的不唯雪花,间或夹杂有雪粒,敲在脸上有微微刺疼的感觉,李隆基心境奇好,赞道:“若一年之中,日日皆有雪花飘落,岂不美哉?”
高力士说道:“陛下心系庶民,若天下无季皆冬,则粮食定会颗粒无收,陛下那时定会忧虑万分了。”
李隆基笑道:“高将军,你莫非也成了宋璟一般?朕好不容易出外轻松一番,别再拿军国大事来烦我了。人生一场,若整日里规规矩矩,那是好无趣味的。”
高力士道:“世人皆言宦者最善献媚,陛下也经常训诫宫内之人。臣若万事皆顺着陛下,则陛下定会疏远臣等。”高力士毕竟陪伴李隆基多年,二人虽为主仆,然渐有友情,说话不像起初那样小心翼翼了。
“朕休闲之时不再想军国之事,你要顺着我高兴才是。”
“臣明白。”
李隆基手指池中说道:“眼前白雪茫茫,若池中此时有数丛绿树,则此景更佳。”
“陛下若有此意,入春之后可使人在池水之中造一小岛,并植常绿之树,则陛下来年落雪之时可观此景。”
“罢了,朕也就是说说而已,不用大兴土木了。”
李隆基提起绿树,勾起了高力士心里的记忆,遂说道:“臣想起一处观景的所在,临湖殿里的牡丹应该开了,陛下若有兴致,倒是可以一观的。”
李隆基昔年曾在王崇晔宅中看到其用热气培育出的洛阳牡丹,其记忆犹新,此后令人依其法在宫内培植,以待春节时观赏。他此时闻言大喜,说道:“好呀,眼前雪花飘飘,室内又有牡丹争奇斗艳,此景大妙。我们这就过去。”
高力士说道:“此去临湖殿路途甚远,请陛下稍待片刻,臣唤人抬舆过来。”
李隆基摇手不许:“如此美景,何必乘舆而行?我们就慢慢走过去。对了,午膳就在临湖殿用吧,你可派人速去筹备,还要暖上一壶好酒。”
高力士看到李隆基心情甚欢,心内也随之轻松。其在跟随行走的过程中,唤人细细嘱咐了一遍。
临湖殿此前一直空置,自从开始在宫内培育洛阳牡丹之后,这里似乎就成为一个养花的所在。到了冬日,此殿门窗皆用棉帘遮盖,殿内四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