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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床大明王朝六位皇帝-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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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可能会联想起堂·吉诃德。没错,在某种意义上我们的确可把朱厚照称作16世纪中国的堂·吉诃德。

作为小说人物,堂·吉诃德诞生只比朱厚照略晚,如果塞万提斯1605年出版他的《堂·吉诃德》第一部之前,能来中国一游,说不定会对这人物的塑造另有一番欣喜的发现。虽然朱厚照身上,“嫉恶如仇,总是正面向他的‘敌人’发起不屈不挠的冲锋”的骑士精神是一点也没有的,不过,就以一生生活在梦幻里、不切实际、自以为是和用想象代替自身现实的理想家这些方面论,他们实在可以说是一对难兄难弟。堂·吉诃德先生五十岁以后在家待不住,立志出门冒险,打遍天下;朱厚照二十来岁起也向往于传奇的生涯,屡屡一身戎装,仅以数骑随,摸出宫去,“巡视三边,督理兵政,冀除虏患”,甚至顶风冒雪,备历艰险,骑行千余里,“亲征”胡虏。堂·吉诃德先生把风车当做传说中的巨人与之搏斗来表示勇敢,朱厚照则跟驯化过的虎豹搏斗来表示勇敢。堂·吉诃德先生路遇阿尔及利亚总督进献给皇上、载于笼车的狮子,坚持要将狮子放出,让他亲手降服;朱厚照则当叛王朱宸濠明明已被南赣巡抚王守仁俘获后,非要将朱宸濠重新纵放于鄱阳湖,然后由他亲自捉拿。就连他们虚构自己的思路也如出一辙:堂·吉诃德开始游侠生涯之前,想了八天,决定自称“堂·吉诃德”(“堂”字,为贵族专用),自授骑士封号;朱厚照四处东征西讨之前,也重新取名“朱寿”,自封公爵(镇国公)、五星上将(威武大将军)、军区司令员(总兵官)一连串头衔。评论家把堂·吉诃德的一生浓缩成这样一段话:“他终于完全失去了理性。他要去做个游侠骑士,披上盔甲,拿起兵器,骑马漫游世界,到各处去猎奇冒险。书里那些游侠骑士的行事他一一照办,要消灭一切暴行,承当种种艰险。将来功成业就,他就可以名传千古。”对朱厚照来说,他基本上可把这段话照单全收。

朱厚照向“东方堂·吉诃德”的转化,大约始于正德七年。以前,他“耀武扬威”的范围,以宫苑之内为限,只是在“内教场”组织一群太监搞军事演习,其性质跟他指挥的“士兵”独特的生理情形一样,有一种被阉割过的意味,不过聊胜于无,充其量做做游戏而已。皇帝的“远征”,也顶多是到京郊打猎,收获几只野兔、野鸡作为战利品。但正德五年到七年之间,发生了一场浩大的民间暴动,波及河北、河南、山东、山西、四川、安徽和湖北,内中以直隶(河北)霸州的刘六、刘七暴动,能量最巨,威胁最大。暴动发展迅速,官军不能制。到正德六年,由兵部侍郎陆完动议,开始征调边军参与剿讨。所谓“边军”,指明代专门驻镇北部长城诸要塞,防御“鞑虏”的部队,其职责专在国防,不介入国内平叛剿乱之事。可是立国百余年后,日甚一日的腐败,已使身膺对内镇压功能的京军,毫无战斗力;此时,对各处“流贼”屡战屡北,京师数危。尚具一定战斗力的,亦只有边军。为应急之需,朱厚照乃将祖制撇在一边,在本朝史上第一次征调边军参与戡乱。于是,得与许泰、江彬等边帅相遇。

一旦结交,彼此都有相见恨晚之慨。史记:“【江彬】谈兵帝前,帝大说【悦】。”{120}从小迷上打仗的朱厚照,现在才算亲睹野战军将军的风采。从江彬口中,他听到多少“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雄壮故事;抚睇江彬的累累伤痕,他胸中鼓荡着壮夫、英雄的豪情!还有韬略、兵策——一位野战军指挥官所滔滔不绝谈论着的这些内容,该何等令人大开眼界?想想自己在“内教场”玩的那些东西,纯粹是小儿科!

江彬立即接手朱厚照那支“太监部队”的训练,用正规手法将其从“银样镴枪头”打造成大战数百回合不倒的钢枪。“帝戎服临之,与彬联骑出,铠甲相错,几不可辨。”{121}也许,与这员“虎将”并骑而立的一瞬间,朱厚照才感觉到自己像一个真正的武士,他仿佛有一种重生之感,从他隆重地为这支“新军”更换的服饰即可看出这一点:“诸营悉衣黄罩甲,【许】泰、【李】琮、【神】周等冠遮阳帽,帽植天鹅翎,贵者三翎,次二翎。”{122}何谓“衣黄罩甲”?指的是“虽金绯锦绮,亦必加罩甲于上”,也就是说,穿得再好,也非要在外面套上一件甲衣,才神气,才美。因为这是皇上所欣赏的服饰美,一时间,“市井细民,莫不效其制,号曰‘时世装’”{123}。换成今之用语,“衣黄罩甲”便是16世纪初中国的头号时装。这种以军饰为美的时尚,大抵很像笔者小时候“文革”中人们对于军帽、军装、军挎包、军用皮带(俗称“武装带”)的推崇。那时,武斗遗风犹存,加之又掀起“全国人民学解放军”热潮,一切具有武装色彩之用具,无不走俏,极难获致,幸而得之者则饱受他人羡慕,而抢劫犯首选的目标,竟然也不是手表和钱包,恰恰就是军帽等物——此为题外话也,但两者之间确极为相像。《明史》提到,当时兵部尚书王琼“得赐一翎,自喜甚”{124},前面说“贵者三翎,次二翎”,堂堂国防部长仅被赐一翎,就把自己高兴坏了,足见这由朱厚照而起的“军事拜物教”是怎样的风靡一时!

江彬一面调教御林军,努力帮助朱厚照找到职业军人的感觉,一面适时地以诸多诱饵,鼓励朱厚照出外冒险。“数言宣府【北方边镇之一,在今河北宣化】乐工【娱乐界】多美妇人,且可观边衅【边境武装冲突】,瞬息驰千里,何郁郁居大内,为廷臣所制?”{125}在江彬,这可以让朱厚照远离豹房大佬钱宁,为己所控;在朱厚照,则其向“东方堂·吉诃德”转化的主客观条件已具备,所以江彬之言深获其心(“帝然之”)。

朱厚照跃跃欲试。但这位大明皇帝,究非西班牙乡间的一介普通绅士,不便立即大张旗鼓地将自己的抱负付诸行动,却须首先投石问路。根据给事中石天桂等人的奏折,至迟于正德九年起,朱厚照就经常以秘密出行的方式,来试探群臣的反应,“数离深宫,驱驰于外,有时侍卫之臣不知所在”{126}。

此一伎俩终于在正德十二年升级为实质性行动。他着手做正式的准备,“大造刀铳甲箭,将游幸焉”{127}。八月初一清晨,朱厚照“微服【换装,扮成普通人模样】,从德胜门出,幸昌平”。这次行动是如此秘密,瞒过了朝中所有人。大臣早朝不见皇帝踪影,苦苦守候到下午,才辗转听说圣驾一大早就去了教场,然后转而前往天寿山(在十三陵附近)游幸。第二天,内阁三相梁储、蒋冕和毛纪追至沙河(今回龙观以北十公里),失去线索,徒劳而返。而据专门司职看管京畿北大门的巡关御史张钦所得情报,所谓皇上巡幸天寿山,其实是个幌子,真实意图是“欲出居庸关巡宣【府】”。张钦立命守关人员严加戒备和稽查,勿将可疑者放出关去,同时上疏朱厚照(不知以何途径送达),称:“天子举动,所系不小。或欲亲征虏寇,宜先下诏大廷共议。必不得已而出,亦宜戒期【择定吉日】、清道【沿途戒严】、百官扈从【仪驾齐备】。今者皆不闻,而轻骑潜行,万一奸人假窃陛下名号欲过关,诱引胡人以危社稷者,何以防之?臣职守关,陛下即欲出,臣万死不敢奉诏。”{128}

计划未能得逞,朱厚照悻悻之余,并不急于回銮。他索性在昌平御马房住下,然后转通州、南海子,足足玩了十三天才回到豹房,以迷惑群臣。此行虽然失败,不过基本目的却已达到,那便是侦察火力。借这次试探,朱厚照搞清楚了偷渡出关的主要障碍在哪里,也总结了失败的原因。

牛刀小试之下,仅隔十天,即八月二十三日,朱厚照再次行动。路线完全相同,出德胜门,赴居庸关,不过,行动细节却做出若干重要的调整。首先,动身时间提前,趁张钦等尚未察觉,“夜出德胜门,潜越【偷出】居庸”{129}。其次,一旦得手,当即派太监谷大用接管居庸关,令“无纵出者”{130},务必在此阻止任何试图追还圣驾的大臣。这两招棋果然奏效,朱厚照就此冲出北京,扬长而去,开始其“东方堂·吉诃德”的荣耀之旅,直至三年后走到人生尽头。

这位“东方堂·吉诃德”,将自己的“诞生地”选在宣府。对此他早有预谋。据《罪惟录》记载,早在一年多前亦即正德十一年二三月间,他就已经决定“作离宫于宣府,备临幸”{131}。现在,这座由江彬督建、被他称为“家里”{132}的府第已然告竣,冲出北京群臣的封锁、一身戎服、焕然一新的他,兴高采烈地入住,并将其命名为“镇国府”。这名称意味着,一个当世头号英雄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在世人面前——他,就是镇国府主人,镇国公、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朱厚照以敕书的形式将这项任命正式通知吏部,并且给“朱寿”颁发了印信,明确指出“朱寿”的行政待遇是“支禄米五千石”{133}。

生活在公元1517年前后的中国明朝官僚,显然无缘拜读塞万提斯的长篇小说,因此对眼前遇到的离奇一幕无从理解,张皇失措。当接到皇上旨意,“特命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统承六师,出边攻守”时,完全不知如何应对。首辅梁储唯有哭谏道:“是【这是】以臣名君,死不奉诏。”意谓,我只效忠皇帝本人,对这种以臣子取代君主的命令,杀了我也不敢服从。但朱厚照并不需要朝臣认可,那只不过是走走形式而已。他不仅继续坚持用“朱寿”的封号与职务,又特意“造镇国公牙牌【派司】、诰劵【委任状】”。在“朱寿”与“堂·吉诃德”先生之间,实实在在的区别只有这一项:后者的骑士、贵族身份完全出于僭盗,是不合法的,而前者虽然同属捏造,但每一个头衔都货真价实、绝对合法。就此论,“西班牙原装堂·吉诃德”比之于“东方堂·吉诃德”,自有甘拜下风之处。

“东方堂·吉诃德”在宣府安顿下来不久,便迫不及待出马,去建功立业了。

明朝虽为满清所灭,但其二百来年历史中的外患,大部分时间仍来自旧敌蒙古人。自从朱元璋把元顺帝撵回大漠之后,这个曾经创建横跨欧亚大陆、有史以来最大国家的民族,似乎一夜之间被打回原形,重新变做“马背上的民族”,东游西窜,除了放牧,便以骚扰、劫掠为生,不复有稳定的政权和疆域。他们似乎变得很古怪:一方面,其富于传统的骑兵战斗力依然很强,完全可以胜任攻城拔寨的使命,另一方面,却又显得对此毫无兴趣,每次行动打了就跑,抢了就知足,从来不曾显示出对明朝有“收复失地”的壮志。有时,蒙古人明明可以轻松拿下北京,却让人很费解地收手不为,自行遁去。特别是正统年间的“土木之变”(1449年),英宗朱祁镇竟然被蒙古瓦剌部落所生擒,随即兵临北京城下,此时北京被围,完全是孤城,哪怕围而不打,也势难坚持;结果,瓦剌军队却只是提出索取金帛财物的要求,被拒绝后,攻城只五天,便失去耐心、兴味索然,于城外大肆掳掠一番即行撤退,一年后,更将英宗白白放归,并不以为奇货可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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