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居——其无“大志”,一至如斯!
以为经江彬一番培训而于兵戎之事已然学成,且自封“威武大将军”的朱厚照,眼下正沿城塞一线四处寻找蒙古人,以便与此强敌过招,来证明一个盖世英雄的存在。令人着恼的是,蒙古骑兵完全采取“流寇主义”,刚有情报说某处发现他们的踪影,赶到时却即之已杳。正德十二年九、十月间,朱厚照率着人马从宣府赶到顺圣川西城(今河北阳原,与冀晋交界处),再向西折往大同、阳和卫(今山西阳高)等,处处扑空,不免令急欲一逞的朱厚照感到大煞风景。
十月中旬,他们终于在应州(今山西应县)一带发现大量蒙古军队。十八、十九、二十日,连续三天与蒙古军队遭遇,但略一接触,蒙军便脱离战斗,不知去向。当时有人分析,蒙军“其众甚多,却乃藏形匿影,外示寡弱”,告诫朱厚照“是诚不可忽略”,“不可轻出”{134}。这番话,显然有对症下药之意。因为朱厚照多日来寻敌无果,屡被对方溜掉,正在心痒难搔中,而蒙军则似乎有意以此挑逗于他。应州遭遇战打响之际,朱厚照还在一百多公里外的阳和卫,得到战报,被吊了近一个月胃口的他,想必如相声《钓鱼》中的主人公一般,颇有“我可等到这拨儿啦”之感,哪里顾得“不可轻出”的告诫,立即率领他的太监近卫军及其首脑江彬、张永、魏彬、张忠等人火速赶来会合。在应州城外,为蒙军阻拦,“援众殊死战”,一直折腾到天色将晚,“虏稍却,诸军乃合”{135}。喘息未定,天刚亮,蒙军即来攻。朱厚照亲自督阵,与敌大战,由辰时【早间】至酉时【傍晚】,足足斗了百余回合。天色既晚,各自收兵。朱厚照正在兴头上,第二天开城搦战,却发现蒙军不知何时拔寨离去,又不玩了。朱厚照大恼,差人探得蒙军引兵西去,当即点起人马:“追!”好不容易在应州以西百公里的朔州(今山西朔县)附近追上,安营扎寨,准备来日大破之,谁知天公也不作美,忽然刮起沙尘暴,“黑雾昼晦”,大白天什么都看不见。估计沙尘暴过去之后,蒙军又销声匿迹,而明军自身其实也被拖得疲惫不堪,追到何处是头?追上也未必打得过。朱厚照掂量掂量,不如见好就收,“乃还”,同时立刻指示以大同“军区司令员”(总兵官)王勋等的名义,“以捷闻于朝廷”{136}。
既然称“捷”,我们不妨看看《武宗实录》所留下的一份战报:这次双方参与战斗的部队,明军调集了宣府、大同、辽东、延绥四镇人马,加上朱厚照的“太监近卫军”,总兵力约在六万左右;蒙古人方面兵数不详,据战前情报称榆林卫发现有五万余蒙古骑兵集结,唯不知此五万之敌是否俱投入了应州之战——姑折其半,以不足三万计。如是,则双方兵力对比为2∶1。以这样我众敌寡的军力,战斗结束之后的统计是:“斩虏首十六级,而我军亡者五十二人,重伤者五百六十三人。”明军战死者超过蒙军三倍;虽然蒙军重伤人数未报,但根据这一比例,当不足二百人。尤其严重的是,《实录》随后还记有一句:“乘舆几陷。”{137}即朱厚照差点被捉。
这是怎样一场“胜利”啊!朱厚照居然有脸“以捷闻于朝廷”。莫非他终于不曾成为朱祁镇第二,就算值得自豪的胜利?旁人看,也许他阿Q得可以,但朱厚照仍然很自豪。这个自封的“威武大将军”,怀揣“大丈夫志在沙场”的抱负,出外闯荡,如今创下斩虏十六(且不论是否伤敌三千,损我一万)的伟业,可以衣锦荣归了。为着功归“威武大将军朱寿”,而非皇帝——朱厚照坚持区分这一点——他特命出城迎接凯旋者的大臣们,赶制并身着一种由他设计的临时礼服,称为“曳撒大帽鸾带服色”,那究竟是何奇怪款式,现在无从知晓,总之,换上这种服装,就意味着迎接者不是前来为皇帝歌功颂德,而是拜倒在“威武大将军朱寿”的赫赫战功之下。
正德十三年正月初六,还是新春佳节期间,北京德胜门外搭起数十座彩篷,到处彩旗招展、标语飞舞:“上【朱厚照】意【指示】具彩帐数十,彩联【旗帜和标语】数千,皆金织字【绣金字】。序词惟称‘威武大将军’,不敢及尊号【皇帝名号】。”{138}标语上写着什么呢?以我们今天所能想象的,词意大抵不外乎“威武大将军万寿无疆!”“战无不胜的威武大将军万岁!”之类。群臣特意准备呈见的“红梵夹子”(名帖),也都不敢称“臣”。大家牵着羊,捧着酒、白金、彩币,穿着“曳撒大帽鸾带服色”的奇装异服,排于道左(不敢居右)恭候。整个现场看起来既喜庆又滑稽。当日甚冷,阴沉沉的天空,虽无凛冽之风,但寒意透骨,一些老迈龙钟的大臣,瑟瑟发抖,被冻得喘而又咳,白胡子一翘一翘,煞是好玩。守候到暮色降临,朱厚照还是不见人影。也不知等到什么时辰,天完全黑了,忽见前方“火毬【球】起,戈矛前烟气直上,乃知驾至”,群臣赶紧趴下磕头。但见“上戎装,乘赤马,佩剑而来,边骑簇拥”。来到欢迎仪式的主帐篷前,朱厚照下马坐定,大学士杨廷和等献上美酒、果品、金花等,以示祝贺。朱厚照饮毕,说了一句话:“朕在榆河亲斩虏首一级,亦知之乎?”杨廷和等只好对以:“皇上圣武,臣民不胜庆幸。”扔下这句豪言壮语,朱厚照“遂驰马,由东华门入,宿于豹房”。这时已是深夜,外面早纷纷扬扬下起漫天的大雪,浩大的迎驾队伍散开,拖拖拉拉各自往城里走,因路途难行,加之身着那种令行动极不便的奇怪服装,以致“仆马相失,曳走泥淖中,衣尽沾湿。夜半后,仅得入城。有几殆【垮掉】者”{139}。
“你们可看见过杀头吗?”从城里回来、见过革命的阿Q,这样问未庄的乡亲们。“朕在榆河亲斩虏首一级,亦知之乎?”以“威武大将军”之名在外闯荡的朱厚照,回到京师则这样问他的大臣们。如果这对相隔四百年的冤家能够聚首,搞一篇对话录,我想是会有一些可观之处的。
当然,我们还是尽可能把他看成“东方堂·吉诃德”,毕竟阿Q是没有贵族头衔的。
这位大明国“最伟大的武士”,似乎从他的第一次历险中尝到了甜头。回到北京只呆了十来天,便又一次去宣府,本拟开展更大规模的西北远征,不巧的是,他的祖母太皇太后老人家偏偏这个时候死了,他只能回来奔丧。
皇家丧事手续极其繁复,到最后发殡需数月之久。二月,太皇太后刚死,朱厚照就回到北京。倘要他一直等到出殡完毕都呆在豹房不挪窝,他会郁闷坏的。不能远行,则就近游历。所以三月份,他借去皇家陵区(即现在的十三陵,当时陵墓尚未达“十三”之数)谒祖之名,再次出行。这次足迹所至,方向是京师东北长城一线,包括密云、遵化、蓟州镇(今河北三屯营),历时一个多月。其重头戏据说是将在要塞大喜峰口“召朵颜卫夷人至关宴劳”{140},享受对他的个人崇拜。然而巡抚蓟州都御史臧凤,剥夺了他所期待的荣耀时刻。臧凤泼凉水说:“此夷……豺狼之性难驯。今屈万乘之重以临之,彼怀谲诈未必肯从,纵使率其部落而来,恐无以塞无厌之求。请早回銮,垂拱大廷,四夷自来王【遵您为王】矣。”{141}臧说得婉转,但真实意思是:您想见人家,人家还未必赏脸;陛下真希望得到“四夷”尊崇,那就呆在皇宫里,比哪儿都强。朱厚照很扫兴,但自认为不如臧凤了解“野蛮人”的习性,只好作罢。
由这件事可见朱厚照内心的虚荣。这颗心,他是放不下的了。太皇太后丧事终于完全打发毕,那个曾被搁置的雄伟计划可以提上日程——经过一番准备,这年七月初,朱厚照发布了远征令:
近年以来,虏首犯顺【侵扰和平】,屡害地方。且承平日久,诚恐四方兵戎废弛。其辽东、宣府、大同、延绥、陕西、宁夏、甘肃尤为要甚。
今特命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统率六军,随带人马,或攻或守。即写各地方制敕【允许调动和指挥军队的命令书】与之,使其必扫清腥膻【指所谓“胡夷”】,靖安民物。至于河南、山东、山西、南北直隶,倘有小寇,亦各给予敕书,使率各路人马剪削。{142}
这道圣旨好玩至极。它的好玩处,并不是自己委任自己这套旧把戏,那对我们已无新鲜感,而是其中透露出的“气吞山河”的壮丽想象。此种想象全非任何具正常理智之人所能有,越出现实界限之外,成为十足的妄想狂表现,兼有自我强迫综合症。在这想象中,朱厚照指认朱寿——也就是他本人——将统率六军、或攻或守,靖平从辽东到甘肃这样一个广大区域内的全部“虏寇”;不唯如是,连中原腹地,河北、河南、山东、山西一直到两江一带,“倘有小寇”,他也将不惮其烦,亲自领兵一一荡除。
在此,朱厚照之堂·吉诃德化,已登峰造极。且不说他要将先前百余年从未止歇的边患独自消弭,且不说他发誓连一切“小寇”都不放过,让他们统统在他手下被扫平——单说从辽东到甘肃,从北京到南京这样一个幅员辽阔的范围,全部跑下来,已很够他戗。
但陶醉在自我崇拜里的朱厚照,显然不曾考虑其难度。七月九日,远征军出发了。
独裁者的个人英雄主义,总是以靡费国财、空耗民物为前提、为代价、为保障的。堂·吉诃德外出历险,只带桑丘一人。朱厚照的远征军却达一万七千余众,而且特发赏银每人三两,单此一项即耗去五万二千余两白银。这还是小头,如将军粮支出、运输,其他给养的补充,军队减员后随时增调新兵力所需费用,庞大的随侍队伍的日常用度,以及朱厚照一个人沿途玩乐挥霍掉的钱财等等这一切加起来,无论如何是一个天文数字。
从正德十三年七月到正德十四年二月,“东方堂·吉诃德”此次西征壮举,历时长达七个月。这个超大型的公费旅游团,沿长城一线,历经河北、山西和陕西,最远到达延绥镇榆林卫(今陕西榆林)。一路之上,并无报道曾与“胡虏”动过一刀一枪。十一月,在榆林,朱厚照得到巡抚陕西监察御史樊继祖的报告,称入秋以来甘肃宁夏一带屡遭蒙古骑兵侵犯,“大肆杀掠”,“虏所屯聚,不下二千余里”,且近来闻知其中叫作“亦卜剌”的一支,“已离西海【即今青海湖】渐徙而来”{143}。这个报告的用意有点奇怪,似乎是在吓唬朱厚照。无独有偶,不几日,朝中内阁大学士杨廷和等也有信来,名义是“问安”,内容却挺让朱厚照“添堵”。信中先是指责朱厚照“陛下但知驰骤鞍马、纵情弋猎,以取快于一时”,然后与樊继祖报告如出一辙,极力渲染陕甘宁一带“虏情”:“北虏屯牧黄河套内,不下二三十万,自西而东一带,边墙【长城】外无处无之,日夜窥伺,欲骋奸谋。万一堕彼奸计,智勇俱困,将何以处?”{144}我很疑心这是中央官员与地方官串通一气,吓退皇帝,阻止其继续冒险。按照公布的野心勃勃的计划,朱厚照的目的地应该是到达祁连山以北的甘肃镇(位于今天甘肃张掖),榆林距此,尚十万八千里。也许是被情报吓倒,也许朱厚照已经疲惫不堪。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