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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的清洁工、搬运工,跟从前吃同一碗饭,无非从宫外挪到宫内而已,一干就是许多年。
而他恶习不改,在宫中仍旧与人赌博、相邀嫖妓。曾因手头窘迫,远赴四川税监邱乘云处“抽丰”(借钱)。邱乘云与他同出于大太监孙暹门下,宫中规矩,净身入宫者都要分在某高级宦官名下归其管理,其关系“犹座师之视门生”,因此魏忠贤与邱乘云相当于同门之谊,这才不远千里跑去求助于他,但因事先太监徐贵把魏忠贤素日种种无赖告知邱乘云,令邱心极厌恶,待魏到来,不但不给钱,反把他吊在空房中三天,险些饿死。这件事说明:第一,魏氏进宫后境遇基本没有改变,很长一段时间仍然维持着百无聊赖的“流氓无产者”生存方式;第二,他毫无地位,邱乘云并非高级宦官,但魏氏距他尚有十万八千里,以致邱可随意取他性命——以这情形推测,魏氏本无可能爬至后来的高位,之所以能那样,实为运气极好的奇迹。
魏氏在四川被和尚秋月所救。秋月劝说邱乘云发十两银子作为路费,打发魏回京,又致书所熟识的内官监(宫廷基建处兼总务处)总理马谦。马谦是个好心人,魏忠贤私自出宫,是重罪,马谦看他可怜,兜住此事,并让他到甲字库(宫廷染料供应科)落脚,仍旧干清洁工、搬运工。
魏氏时来运转,是在万历末年。他年逾五旬,在宫中打杂已三十来年,眼看这辈子就这么交代了。那时,朱由校生母王氏“无人办膳”,魏忠贤运作一番,得到这份差事。对他来说,跟以往在宫中纯粹做苦力相比,不失为一种改善。但绝不是什么美差。盖因当时太子朱常洛,也如同乃父万历皇帝昔年一样,由于替自己生下长子的女人身份低贱而对其极其冷漠,所以王氏才落到“无人办膳”的地步。奴才的贵贱,全视主子的荣辱而定;给如此边缘化的主子当奴才,不可能意味着有远大前程,稍有能耐和靠山的人,都瞧不上这份差事。魏忠贤愿意给王氏烧火做饭,只觉境况稍强而已,不存更多奢望。但,王氏毕竟乃皇长孙生母,由这条线索,引出其他千丝万缕的关系,不知不觉间,谁都不放在眼里乃至谁都可以踹上一脚的老魏头,命运一点一点地发生着变化。
首先,他得以“亲密接触”当时的小皇孙、日后的天启皇帝朱由校,经常设法弄来“财物、玩好,以至非时果品、花卉之类”,“转献先帝【指朱由校】”{82},在朱由校童年记忆中占据有利位置。其次,由于工作,他先是结识了太子朱常洛的心腹太监王安手下的红人魏朝,与之八拜成交;进而与魏朝的“对食”——朱由校奶妈客氏接近,彼此除工作关系外,又有了私下来往的理由与空间,以至暗中“相厚”——这种关系后来成为他崛起的最坚实基石。第三,万历四十七年,王氏病亡,朱常洛所宠爱的李选侍认为失去母亲的朱由校奇货可居,争得了对朱由校的监护权,这样,魏忠贤作为服务人员一同进入李选侍宫中,不久就在光宗(朱常洛)去世后的“移宫案”中充当重要角色,虽然险些因此完蛋,但这番经历却是他真正走上政治舞台的开端,对扭转自己一贯的卑微心理,唤醒对权力的渴望和野心,极具价值。
这段经历的重要,不在于魏忠贤能捞到多大实际好处,而在于帮助他完成了从“小人物”向“风云人物”的心理转变。
魏这个人,刘若愚有几句话{83},把大家对他的看法、印象归纳了一下——当然,是宫中那些知根知底的老相识的看法、印象,至于他发达起来以后外面人的看法、印象,肯定就是另一种样子了。
刘若愚说:“忠贤,少孤贫,好色、赌博、能饮。”这是一个侧面的概括。好色,酷爱赌博,酒量大。这三个特征很突出,在同事中间是出了名的。
又说他平时的为人“啖嬉笑喜”,是个挺快活、挺随和或者挺没正经的人,涎皮笑脸,打打闹闹,滑稽圆通。如果把这看成一种身体语言,它通常出现在社会地位低下,意识到自己的身份、能力和处境比较弱势的人身上。一方面是自我保护、防卫的需要,另一方面,也反映出主体的不自信的心理。反之,一个人感到自己很强势,断不会在人前采取这样的姿态和形容——谁见过“大人物”们的脸上,会有一副“啖嬉笑喜”的表情呢?
还有两个评价:“担当能断”、“喜事尚谀”。前者讲他够义气,敢作敢当,冲动;后面则讲他爱出风头、特别爱在出头挑事之后接受别人的吹捧。这两种表现,也都透露了魏忠贤的社会处境和内心秘密:有一种长期被人瞧不起的焦虑,很需要以强烈、引人注目的举动来寻求补救,证明自己;这些举动,时常带有轻率和刻意的色彩,目的就是取得群体的认可,并且迫切地渴求表扬。一般来说,这不是在社会或人群中享有优越、稳固地位与声望的人之所为。
他还喜欢“鲜衣驰马”,炫耀膂力和箭术(他似乎是一个左撇子,“右手执弓,左手彀弦”,通常多是左手执弓、右手拉弦),且“射多奇中”——看来,这是能够带给他“英雄主义”自我感受的不多的一个方面,故而尤为热衷于表现给人看。
总的来看,魏忠贤素日举止既不得体,心态也不沉稳,轻躁易激,多动少安,心虚气浮。这样的人,很难令人敬重,也不值得惧怕、避让,相反,一看即知骨子里乃是一个十足的“小人物”。所以大家对他的态度,多为轻视戏蔑,从没人把他当回事,“人多以‘傻子’称之”。
“傻子”的外号,活画出魏氏发迹前的卑微可怜,以及他在众人心目中的地位。从事后看,魏的“傻”,并非智力缺陷,并非缺心眼儿,而是卑微可怜的地位折射到心理和行为上,使别人对他产生轻视。
这样当然也有好处。朱由校让客氏在二魏中挑一个替自己“管事”,她做了一番比较:魏朝“狷薄”,而魏忠贤“憨猛好武,不识字之人朴实易制”。狷薄是固执、偏拗、器量狭小、不宽容、难相处;魏忠贤没有这些毛病,“憨”而“朴实”。这与其说仅仅是性格不同,不如说也很符合他们各自在宫中的地位,而客氏在这里则本能地流露了一点女权意识,在两个“男人”间,挑选了比较弱势的一个。
傻人有傻福。这种“傻”,这种“憨”,不单使他赢得最有权势的女人的芳心,进而更享受着这女人亲手替他安排的飞黄腾达的前程,“逾年由小火者躐进【越级提升】司礼监”{84}。与一般想象的不同,这颗政治巨星的诞生,主要并不是他本人孜孜以求的结果。从对史料的分析来看,久已养成的“小人物”心态,起初严重制约了他的野心;当巨大的权力摆到他面前时,他甚至显得木讷,并没有扑过去一把攥在自己手中。
朱由校即位后,政治格局自然重新洗牌,外廷内廷都面临一系列人事变动。在内廷方面,最重要的司礼监的领导位置,显然非王安莫属。朱由校也的确发表了这样的任命。王安接到任命,上表辞谢,这本来是一种政治套路。这时,不得不提到一个叫王体乾的人,时任司礼监秉笔太监,做梦都想当上一把手,听说王安辞不就任,决心抓住这不是机会的机会。他马上想到一个人——那是唯一可以依靠的人——“急谋于客魏【一开始,实际上只与客氏单独密谋】夺之”{85}。客氏一直不喜欢王安,甚至有点怕他,因为此人太“刚直”,如果王安出掌司礼监,日后她出入宫禁以及在所有其他事上,必多有不便;相反,王体乾则是一个“软媚”之人,如助他登上司礼监首脑宝座,他不会不识时务,不会不听话。客氏这女人相当有政治头脑。她的设计是:让王体乾当一把手,让相好魏忠贤当二把手。这种安排,一箭三雕——第一,送给王体乾这样的人情,结成同盟,扳倒王安;第二,王体乾不论居何高位,总归会是傀儡,平时具体事务让他出面张罗、兜揽,更好;第三,相好魏忠贤,直接当司礼监第一把手,实在太过夸张,不好办,王体乾将二把手位子腾出来给魏忠贤,已是一步登天,将来设法让魏氏以司礼监秉笔太监兼领东厂,实权更大。客氏、王体乾之间达成协议,遂找来魏忠贤一起商量。魏忠贤乍闻此事,很不雄才大略的“小人物”心态又表露出来——他居然念及王安在“移宫案”后,保护过他,救己一命,“犹预【豫】未忍”。王体乾见状,私下又“以危言动客氏”,客氏在枕边把魏忠贤好好训斥了一番:“外边【指廷臣】或有人救他,圣心若一回【皇上一旦改变主意】,你我比西李【李选侍】如何?终吃他亏。”这个提醒很关键,“移宫”中魏忠贤站在李选侍一边,很积极,虽赖王安遮挡,安然解脱,但把柄终捏于人手,万一哪天“旧事重提”,那可……这么一想,“贤意遂决”。
可见魏忠贤并不是一步到位,从一开始就频作威福、玩弄事机、骄横恣肆,他也是“在斗争中成长”,慢慢地学会颐指气使、恣威擅权。
骤列大珰,短短数年,从魏傻子摇身而为“九千九百九十九岁”(只比万岁朱由校少一岁),史无前例。但表面上的不可一世背后,这位有史以来最大的政治暴发户,向来就不曾从微贱的往昔和记忆中完全走出来。有件事很说明了这一点。魏忠贤跃升司礼监秉笔太监之后,当年那个曾经为难过他的四川税监邱乘云,撤任回京,魏忠贤故意派一名太监专程到南郊迎接,邱赏了来人三十两银子,那人回来向魏忠贤汇报,魏竟当时落下泪来,说:“我先年被徐贵谮害,止给我十两路费,今赏尔如此,便三倍我了。”说完,“叹息者久之”。创巨痛深,可见一斑。穷其一生,不管这个人怎样一手遮天,归根结底,他骨子里仍旧是“小人物”,到最最关键的时刻,“小人物”心态还是让他安安静静地引颈就戮。关于魏忠贤,人们对这一点以往谈论得很不够。
大计既定,一切由客氏斡旋。她径见朱由校,“劝帝从其请【指王安辞不就任的请求】”{86},同时,经唆使,兵科给事中霍维华于天启元年五月十二日疏论王安,加以攻击。这开了先河,“是为奄党第一功也”{87},霍也成为后来声势浩大的阉党的先驱。有人弹劾,客氏加大了嚼舌头力度,不断危言耸听。朱由校至愚至昧,分不清好歹,唯对客氏百依百顺,良心也教狗吃了,居然将一手把他从险境中救出并扶上龙床的王安,发往南海子净军;客氏“遂矫旨准安辞免,将司礼监印付体乾掌之”{88}。
王安死得很惨。先欲将其饿死,后失去耐心,一说勒死,一说纵狗咬死。王安亲手救过朱由校和魏忠贤,却恰恰由这两人联手消灭。
王安被除,内廷座次全部重新论定。由于客氏这个背景,在司礼监排名第二的魏忠贤,却是整个内廷事实上的核心人物。王体乾首先把自己的位置摆得很正,“故事【惯例】,司礼掌印者位东厂上。体乾避忠贤,独处其下”{89}。自他而下,内廷有头有脸的人物,咸唯魏氏马首是瞻。
应该佩服客氏这个女人,头发虽长,见识却一点不短。她拍板与王体乾结盟,除掉王安。这很有先见之明。干掉王安没多久,就发生了外廷请求皇上将客氏遣散出宫的事件,假设王安仍在,与朝臣里应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