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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在这里恭候朱老爷的大驾。”
这就是池大老爷的棋高一着。他虽不知道朱莲甫假冒林家的亲戚,但可断定,朱莲甫必定要跟邵定候去商量;而邵定侯天大的胆子,此时也不敢出现在林家,照此推测,朱莲甫除了出后门去看邵定侯以外,两人别无见面的办法——当然,还有地道相通;可是这条地道,是邵定侯寻芳的秘径,朱莲甫恐亦未见得知道。
因此,等朱莲甫一进屏门,他就将自己的看法,悄悄说与刑房书办,嘱咐他到林家后门去守候;果然料事如神,刑房书办就像听大书说到“华容挡曹”一样,“关老爷”到这时候不能不佩服诸葛亮了。
不过,他却不敢像“关老爷”那样义释曹瞒,招招手说:“朱老爷,你请过来,我有句话请教。你是不是去看邵百万的大少爷?”
朱莲甫也是“一点就透”的光棍“玲珑心”,心知硬赖硬瞒,别人也不会硬争,无非付之一笑。但是,自己在这件事上,就完全被蒙在鼓里了,所以陪笑说道:“老兄,你问到这话,是当我自己人;我亦不瞒你,是的,我去看邵定侯。林家这件案子,何以说是有人密告,别有隐情?在县太爷那里,我不便动问;你好不好说两句我听听?”
“对不起,现在还不能说。不过,我劝朱老爷,不要插手管这桩闲事。”刑房书办说道:“你老人家修成这点‘道行’,大不容易,也要讲讲避免趋吉;‘广成子’一记‘翻天印’打下来,哪怕他有三千年的道行,也要原形毕露。朱老爷,事不干己,你何苦去(足堂)这个浑水?”
朱莲甫悚然心惊,知道池大老爷有绝大的把握,能破这一案——本来这一案略懂刑名的人,都知道其中有绝大的疑窦,只为邵定侯铺排得巧妙周密,大家眼开眼闭,不去深究而已。
他已经打定主意听从劝告了,只是还有件事割舍不下,“老兄,多蒙指点,我心里承情。”他说,“不过,光棍不断财路,索性还要请你成全。”
“请朱老爷吩咐,能帮忙一定帮忙。”
“邵定侯答应送我五十两银子;你让我先拿这笔钱弄到手,如何?”
“请!朱老爷尽管去发财。”刑房书办答道:“我哪里敢挡你老的财路,而且也挡不住;还望他送得你愈多愈好。”
“话不是这么说。”朱莲甫涎着脸说,“你老兄帮我一个忙,在邵家大厅上站一站好不好?”
这是为什么?刑房书办定神一想才明白;邵定侯答应送他五十两银子,当然要有了效验,也就是能将池大老爷挡了回去,才肯照付;现在池大老爷不走,他拿不到这笔钱,于是乎想假借他的名义,去要“开销”,如果不信,人在外面。要他“站一站”的用意在此。
这是惠而不费的事,刑房书办慨然应允;不过当然要点他一句:“朱老爷,我放个交情给你。哑子吃馄饨,肚里有数。”
“当然,当然!哑子吃馄饨,我心里有数。”朱莲甫重复他的话,表示领受盛情,心照不宣。
于是相偕到了邵家,一带水磨砖墙,石库墙门,两扇黑漆大门,开得笔直;不等朱莲甫走近,便有听差迎了上来,发现他身后有人,不免迟疑。
朱莲甫也不说破,只努一努嘴问:“你们大少爷在等我?”
“是!”邵家听差相着刑房书办问朱莲甫:“这位是?”
“这位你都不认识,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请你引路,有话到里面去说。”
进了邵家,自然是朱莲甫一个人去见邵定侯;未曾开言,先叹口气。
“老朱,”邵定侯强自镇静着问:“怎么回事?”
“阎王好见,小鬼难当。”朱莲甫手向外指:“刑房书办在大厅上。”
“他来干什么?”
“你想呢?”
邵定侯想一想问道:“是想好处?”
“还有什么?”
“花几个钱,我不在乎;不过也得有个名目。林家的事,与我无干;不过看在邻居的面上,不能不管,倘或管出是非来,倒不如不管了。”
“何谓管出是非来?”
“你想呢?”邵定侯说,“林家的事,只为尸首漂失,成为悬案;其实没有什么。一花了钱,倒像是有什么毛病在里头,拿肉包子塞他们的嘴似的。”
“唉!”朱莲甫大不以为然,“你真是大少爷,没有经过这些事,一窍不通;衙门里的人要钱是不管案情的。一出了事,不管你是被告还是原告,没有不要花钱的。不然,怎么叫做讼累?”
“既然如此,我就送他几两银子。”
“对了!花钱买个平安。”
这一说,邵定候更乐意解囊,“你看,”他问:“送多少?”
“总要上吊钱子。”
“一吊就是一千。想想未免心疼;然而到底是”大少爷“,终于点头答应。当时喊帐房送来一千两银票,交到朱莲甫手里。
“这一千两银子买一句要紧话。”朱莲甫左右看了一下,招招手将邵定侯招到一边,附耳说道:“你自己心里有数,早早作个决断。”
邵定侯大惊失色,“老朱,老朱,”他结结巴巴地说,“我不懂你的话!”
“这还会不懂吗?三十六着,走为上着;赶快走!最好是到上海的夷场上,比较安隐些。”
“怎么?老朱,老朱,”邵定侯一把拉住他说,“你无论如何要跟我说个明白。”
“只有你自己明白。总而言之,你尽量朝坏的地方去想好了。”
邵定侯双眼发定,面色如死,一双手不由自主地松了;朱莲甫就此脱身。走到大厅上向刑房书办使个脸色,两人一前一后,扬长而去。
出了邵家大门。四顾无人。朱莲甫低身说道:“老兄,有福同享。回头我有一只红封套送到府上,你不要嫌少。”
“慢点!有福同享下面还有句话,你可不要忘了。”
“怕什么?我又没有写收据给他;你也没有跟他照过面,搭过话,他要‘赖’你也赖不上。”
这一说,刑房书办越发懂了,“你打了我的旗号?”他问。
朱莲前不便抵赖,含糊地说:“不是打你的旗号;是打个过门。”
“旗号也好,过门也好,既然有难要同当;你自己有数。”
“自然有数。”朱莲甫揸开五指,伸一伸手。
当然不会是五十两。刑房书办很高兴地走了。朱莲甫也不会再回林家,直奔钱庄,去分割银票。
刑房书办回到池大老爷身边,先递过去一个表示钦佩的眼色,这就尽在不言中了。
“怎么样?”池大老爷故意提高了声音说,“本家也该有句回话啊!”
“是!”
刑房书办答应得也很响亮,努一努嘴招呼差役上前;然后去敲屏门。仆妇才开了一条缝,他已跨进一只脚去。这是不分青红皂白,预备硬上的表示,差役一拥而前,推开屏门,让出一条路;池大老爷便踱着方步,走了进来。仆妇想赶进去报信,为刑房书办一把拉住;差役随即疾趋而前,每一道门口都留得有人,防备林家闭门不纳。
这样一直到了一道垂花门,望进去庭院深深,花木扶疏,坐北朝南五间平房,靠东的两间垂着碧纱窗帘,两个丫头惊慌地绕着回廊向后奔,显见得这就是林采春的闺阔了。
池大老爷走到这里,不能再朝里走;刑房书办当然更懂办案的规矩,将廊上的一张方凳子搬了来,让池大老爷当门坐下,然后大声喊道:“出来一个人!”出来的就是林采春;手扶在一个丫头的肩上,一张俏脸又青又红,说不出是恼怒、是惊恐的神情。
就这时候有四个人赶到。四个人分做两起,头一起是林家的帐房孙秀才和管家老仆林福;第二起是大老爷的书童小福和官媒何三婶婆——池大老爷在跟朱莲甫交谈过后,就已想到,要想顺顺利利,客客气气地查勘地道,似乎无望,说不得要动权威,硬闯硬上。倘或林家女眷撒泼,诸多不便,所以命小福赶紧去召唤官媒,总算及时赶到。
有此四个人出现,交道就容易打了;池大老爷先喊一声“孙秀才!”
“生员在。”
“本家是苦主,又是女眷,不必抛头露面。你不妨跟你女东家去说,派一个抱告来应讯。”
刑诉的规矩,职官或妇女,涉及官司,不便到堂,可以委派亲属或者仆人替代,称为抱告。池大老爷这么吩咐,看似体恤,其实是一种深怕与林家母女直接冲突,造成尴尬情势,有意避免的手法。孙秀才自然乐从,便先将林采春劝了进去;同时将池大老爷的话转达给林太太。
结果是派管家林福当抱告应讯;池大老爷将想好的话说了出来:“我是来替你家洗刷冤枉的;有人告密,说你家有条地道,其中隐藏着与你家命案有关系的许多秘密。我也不相信有这样的事;无奈告密的人,言之凿凿,外面也有许多风言风语,如果谣言满天飞,不但林家的名誉有关,我做县官的不闻不问,也难交代;所以我今天特地亲自来踏勘。看明白并没有什么地道,谣言自然平息。想来这也是你们林家求之不得的事。”
林福一听吓傻了,结结巴巴地答道:“大老爷不要听人家的谣言。”
“我不说过?我也不相信这种谣言。不过查一查明白,大家可以安心。你跟你主母去说,女眷都回避,我只看一处地方,决不叫他们骚扰,尽管放心好了。”
林福只得应诺,入内请示。这一去去了不少时候,然后将孙秀才也找了进去;又是好久,孙秀才来说,池大老爷为林家洗刷名誉,感激不尽。时已近午,备一杯水酒,略表敬意,请池大老爷赏脸。
“不必!”池大老爷峻然拒绝,同时决定不再容林家拖延,立即动手,因而叫一声:“书办!”
刑房书办不在跟前;正悄悄为林家请到别室,由林福在向他讨情,希望池大老爷不必追究,愿意奉上一笔丰厚的“寿礼”。此外总送五百两银子,请刑房书办表散给三班六房。
“不行!”刑房书办大摇其头,“我们这位大老爷脾气僵得很,一定不肯。”
“大爷,你没有去说,怎么知道不肯?”
“我知道。说了白碰钉子。”
“就碰个钉子也不要紧。”说着,林福已塞了个红包过来,竖起一个手指,轻轻说了三个字:“是整数。”
“整数”大概是一百两;但一千两也不能要。刑房书办掉头就走,恰好遇见小福来唤;一起到池大老爷面前待命。
“这家人家好不知趣!”池大老爷慢慢发威,沉下脸来,表示不满,“我给他们面子,清早磨到现在,倒像我大老爷要哀求他赏赐什么似的,真正岂有此理!”
这几句是说给孙秀才和接踵而来的林福听的。俗语道的是“灭门县令”,县大老爷最得罪不得;孙秀才和林福少不得好言央求,略略平息了池大老爷的怒气,两个人又赶进去见林太太。
“看样子决计拖不过去了。”孙秀才不知内中的秘密,便这样劝说:“就让他们看一看,又有何妨?”
林太太说不出的苦,脸色洁白如纸;好久才恨恨地说:“这姓池的‘前世一劫’!大不了一条命,就让他们看。”
“慢点!”林福了解内幕,真怕闹出事来,连累吃官司,还将希望寄托在邵定侯身上;不过当着孙秀才不便明说,只往后面指一指,“等那面的消息来!”
“还有什么消息?人都走掉了。”
林福不知此话怎讲?孙秀才无心听他们打他所不解的哑谜;只为林太太已松了口,池大老爷面前好交差,所以掉头就走,想拦亦已不及。
这时林家大门口已聚集了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