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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定侯听他已经一肩担承,可以脱身,自然什么委屈都肯受;急忙笑道:“陶公,你说哪里话?你是我父执辈,就教训几句,我也得洗耳恭听。”
“这倒不敢!只是我两句话说得很直。历来赴考,叫做‘场中莫论文’;有道是‘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你这样养尊处优的人,命运风水,自然是好的;就这阴功积德上头,你自己心里要有数。沁”是!“邵定侯肃然回答;一副虔诚受教的模样。
“为什么说,你自己心里要有数呢?”说到这里,陶通判忽然停了下来,望着邵定侯发愣,仿佛有话而碍,不知怎么说才合适。
这副形容,在听的人,便有咄咄逼人之感;邵定候强自镇静着问:“陶公,怎不说下去?”
又愣了一回,陶通判问道:“‘儒林外史’你看过没有?”
“小时候看过,不大记得清了?”邵定候有意想把气氛弄得轻松些,不惜自嘲,“陶公大概是要讲严监生坐人家的船;船老大吃了他的雪片糕,他趁机讹诈人家这段故事,来挖苦我这个监生是不是?”
“不是,不是!我决不是挖苦你。我讲的是进场的情形,‘至公堂’前,放过九声大炮,摆出香案,由书办跪请三界伏魔大帝关圣帝君进场镇压;周仓巡场;文昌帝君主试,魁星来放光。接下来还要请举子的‘功德父母’。你想想看;真正‘举头三尺有神明’,考场中有多少神灵?这都不去说它;每号门前一面红旗,一面黑旗,你道,作啥用处?”
就这时浮云掩月,凉风大起,将一盏美车油灯,吹得火焰直跳;邵定侯颇有毛骨悚然之感,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也不知是陶通判讲得起劲,忘其所以;还是故作惊人之笔,突然拍案说道:“鬼— ”
邵定侯一惊,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定定神看陶通判时,已经漏听了一段话。这时所听到的是极怪的声音——是陶通判正在学“号军”在场中的吆喝。
“有恩报恩——有怨报怨——”他拉长了声音,凄厉地学过了这两句;又用低沉的声音说:“恩鬼、怨鬼,直待号军这一喊;方始能够进场,恩鬼蹲在红旗下面,怨鬼蹲在黑旗下面。报恩报怨,花样百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是,是!”邵定侯浑身如浸在海水中一般;急于想听个轻松温暖的故事——实在也是怕听报怨的故事,所以不等他讲下去,抢着说道:“陶公,你说报思是怎么报法?”
“报思吗?我说个眼见的故事你听。”
陶通判虽非举人,但应过乡试;他说他亲眼得见的故事是如此:有个姓朱的秀才,书香世家而资质迟钝;他的那名秀才,也是学政看他五十岁的“老童生”犹自背着考篮,与十几岁的少年同场角逐,于心不忍,勉强中了他的。
这朱秀才倒有自知之明,能够中了秀才,不算白丁,自觉对祖宗有了交代,所以绝意进取。第二年是乡试的年分,亲友都劝他下场;他说什么也不肯。到了试期前一个月,做了一个怪梦,梦见他当初周济过的一个邻居来告诉他说:“朱相公,你上省去考,一定会中。不过要拿你最好的砚台带进场。”
朱秀才醒来,觉得这个梦可笑;回想了一下,随即丢开。哪知过了几天又梦见这个邻居,苦口相劝,谆谆叮嘱,一定要带最好的砚台。
这就有些不可思议了。朱秀才推醒老伴,说起经过;他的妻子倒也是豁达明快的性情,便说:“管他呢!你就不妨去试一试。考不上,科场里是怎么个景致,也开开眼界。何况八月里的西湖,正是一年最好的时候;你何妨也逛一逛。”
“这倒可行!”朱秀才动了游兴,“这样,你陪我去;我进场‘观光’,你就到三天竺去烧香。”
秀才娘子笑了:“哪有个带了老婆去赶考的?”
话虽如此,秀才婆子还是兴致勃勃地收拾行李,检点考篮,定船做路菜;一应齐备,老夫妻双双从湖州到省城去赶考烧香。
到了八月初八进场,秀才娘子亲手将考篮又检查了一遍;当然,最要紧的是那方“最好的砚台”。
这方砚台,不是有名的端砚,颜色发黄,质地坚实细致,极其发墨;是朱秀才祖传下来的,看过的人都说好,却不知是何名目?形制异常朴实;无款无铭,而长有一尺二,宽有八寸,厚达寸许,秤秤总有十斤重。朱秀才带了这么一块狼犭亢的砚台进场,见到的举子无不当做笑话在讲。
朱秀才自己也觉得很不好意思,因而文思越加迟钝;磨得一砚好墨,却只是搁笔相对,从一早想到日色偏西,草稿上还只是疏疏落落,三两行文字。
就在他死了心,打算弄饭吃过;好好打个盹,缴白卷赶第一次启闱出场的当儿,夕阳影里走来一位银髯老者,到得朱秀才号舍前面站住了;眼睛盯在那方砚台上。
朱秀才心里宽慰了些,自觉五十来岁应乡试,愧对后生,不道还有年迈如此的人;便即招呼:“尊驾贵姓!”
“敝姓吴。”
两个人互通了姓名奇+書*網,朱秀才又问:“尊驾高寿?”
“七十七。”吴老者扳着手指数了一下:“从十七岁起,连恩科在内,这里我来过二十四回了。”
“龙头属老成!”朱秀才安慰他说,“这番必是高中了。”
“难说得很。‘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科场里真的有鬼。”吴老者说,“我是不服气,每隔三年要来吃一次苦头。小孙是我亲自督课的,上科已点了翰林;我倒不相信连一榜都巴结不上。”
听这一说,朱秀才不免惭愧;原来以为他连考二十三回,名落孙山,必是跟自己一样,肚子里要“火烛小心”,谁知他能教出一名翰林来,可知笔下来得。
“然则,倒要请教!”朱秀才改口了,“老丈又何致于白吃二十三回苦?”
“我说过,科场里有鬼。”说着,将头低了下去,细细欣赏着那方砚台,好久才问:“请问老弟台,这一砚墨,是什么时候磨的?”
“中午。”
“中午到此刻,墨汁犹在?”吴老者惊异地说,“我倒要仔细看看。”
于是摩挲鉴赏,一会儿点头,一会儿念念有词,看上去是颇为困惑的样子。
“吾知之矣!吾知之矣!”突然间吴老者兴奋地喊着;然后问说:“老弟台,这方砚台,得自何处?”
“是家传旧物。”朱秀才答道,“先人服官从山东带回来的。”
“这就完全合拢了!”吴老者拍着手说,“这是日本石砚。明朝倭寇用来压船的;直隶通州、山东福山都出现过,发于墙壁。其色有黄、紫、黑三种,不知哪一种最上?不过就眼前这一方来说,已非凡品。不瞒老弟台说,我平生有米颠之癖,寒斋亦颇有几方有来历的砚。久闻日本石砚之名,未曾见过,今天让我开了眼界,足慰平生。”
朱秀才心想:你得感谢我那已下世的邻居;如果不是他来连托怪梦,你又哪里去开这眼界?
“好了!”吴老者恋恋不舍地问:“老弟台尊寓在哪里?场后我来奉访;细细拜观。”
朱秀才便说了旅寓的地址;吴老者欣然作别,口号誊他的卷子。过不多久,去而复回,手里握着一柬纸;在苍茫的暮色中,隐约可以看出他脸上的表情,非常奇怪,凝重之中显出一种绝望的豁达。
“到此为止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朱秀才不解所谓,不由得定睛细看;这一看看出异样了来。吴老者七十多岁的高寿,却以善于养生,须眉并未尽自;花白长髯中,隐隐水光,是染的墨汁。
“老丈,尊髯有墨!”
“就是为的胡子上染了墨!喏,”吴老者指着砚台,“我想明白了,都为贪看这方异观,染了墨汁,竟不自知。”
“来,来!”朱秀才拿起一方手巾递了过去,“请擦一擦。”
“现在来擦,已经晚了。”吴老者不接手巾,递过来他手里的一束纸。
打开来一看,是一份卷子,只写了半行,而卷面布满黑纹。朱秀才想一想明白了,必是他回去誊稿时,不知道胡子上有墨,无意间染污了。
问起来果然如此,朱秀才倒觉得老大过意不去:“这怎么办?”他说,“这份卷子一定被‘贴’出去;不又白吃一趟辛苦么?”
“这都是命,无话可说。可惜了我这篇‘制艺’,一掴一条痕,语语著实,针针见血。”吴老者望一望朱秀才的草稿,“老弟台想来尚未完卷!聊以奉赠。”他紧接着又说,“顺水人情,不必谢我!”
朱秀才大喜;但转念之间,又觉心灰意冷,“盛情可感。不过,”他摇摇头说,“无济于事。”
“怎么呢?”
“还有第二场、第三场。”朱秀才很惭愧地说,“不瞒老丈说,文思钝拙;只怕完卷都很难。”
“这话倒也是。等我来想一想。”
吴老者心里在想,自己这份卷子一定是“贴”出去了——科场规矩,考场必须符合“程式”。不中程式的,轻则看主司的宽严,卜自己的运气,可黜可不黜;如果情形严重,譬如白卷,或者写上些莫名其妙的字句之类,则在一场终了,一定出一张榜,将这些不中程式的试卷贴在上面。“由于这些不中程式的卷子,在内收掌官那里,便已黜落;而闱中用五色笔,内收掌官与同考官一样用的蓝笔,所以这一榜,名为”蓝榜“。
蓝榜贴出的举子,第二场就不能再入场;吴老者有心想替他下两场效劳,亦苦于不能插翅飞进棘闱。
“也罢!我早说过,科场里有鬼。鬼使神差要教我跟老弟台来结这重出格的‘翰墨因缘’;那就只有这么办了。”吴老者放低声音招招手:“且听我说个计较。”
吴老者的“计较”是舞弊。科场弊案,无代无之,而以明朝末年为尤甚;弊端百出,匪夷所思,最恶毒的是“割卷”与“换卷”,因为这都是损人利己,伤阴骘的事。
割卷与换卷,都要买通闱中执事。割卷须弥封房的书办下手,拿好卷子的卷面割下来,换到行了贿的坏卷子上去;张冠李戴,掠人之美,也就是巧夺了他人的功名富贵。
换卷之法是,一面探明某一举子,笔下来得,必定可中;一面买通誊录生,等这本好卷一到,先压了下来,然后等坏卷子投到,彼此互换,坏的卷成好的,好的誊成坏的,与割卷异曲同工。
到了清朝,由于顺治年间的辛百科场案,兴起大狱;雍正、乾隆两朝,又格外注意此事,所以科场风纪,远胜前朝。但亦很难做到弊绝风清,不过舞弊的方法已少到只有两种,一种是“买关节”,一种“找枪手”。
“买关节?又称”买字眼“;大致是由房考官说知两个字,约定拿这两个字嵌在某一篇文章的第几句,什么位置,考官人眼便知,不管文章好坏,呈荐主考——当然,文章总要过得去,过于荒谬不通,主考坚持不取,亦是无可奈何之事。
找枪手就是代考。这行买卖,有一项极巧妙的付款方式;大致是先付一小部分,余数等到榜上有名以后付清。不须合同,不须保人,只写一张借据;借到某人名下纹银若干两,准于某月某日全数清偿;立借据人具名必得加上一个街头:“新科举人”,而日期则在发榜以后。这一来,如果枪手本事不济,不能为人猎取一名举人,则此“新科举人”的借据,显然出于伪造,立借据人可以不必还钱。如果取中了,新科举人哪怕家里再穷,总有亲友愿意在他身上“下本钱”,枪手亦不愁会赖债。
吴老者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