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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禧全传-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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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当值的规矩,亦分两班,他与沈葆桢的孙女婿、康有为的弟子、福州人林旭是一班,这天轮休,正在寓处与来访的康门大弟子梁启超,商量如何筹办译书局。听说南海会馆出事,梁启超还有些不安的模样,而谭嗣同却是声色不同,只说:“这也在意料之中。且等一等,刘杨二公必有信来。”

刘是刘光第,四川富顺人,进士出身,原职刑部主事;杨是杨锐,也是四川人,是张之洞当四川学政,特加识拔的门生。这两人由于湖南巡抚陈宝箴的特荐,与谭、林同被召见,加四品卿衔,充军机章京,此刻正在内廷当值。有此剧变发生,自无不知之理,亦无不飞函告变之理。

果然,杨锐的儿子杨庆昶,气喘吁吁地赶了来,送来一封信,拆开一看,便是那道慈禧太后自即日起训政的上谕。

“此局全输了!”谭嗣同惘惘然地对梁启超说:“卓如,我们四个人在军机章京上行走,是奉旨‘参预新政’。太后训政,当然仍复其旧,谈不到新政,我亦就无事可办,闭门待死而已!不过,天下事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亦是我辈的本分。卓如,你犯不着牺牲,不妨投日本公使馆,请伊藤博文打电报到他们上海领事馆,安排你出洋,留着有用之身,以图后起。

如何?“

这是个好主意。刚在前一天为皇帝召见的、日本卸任首相伊藤博文,很同情中国的新政,当然会营救他出险。不过,“复生,你呢?”梁启超问。

“我不能走!原因很多。最明白的是,‘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朝廷一定责成家父交人。你想,不肖能累及老亲吗?”

“是!”梁启超肃然起敬地说,“复生!倘有不测,后死者必有以成公之志。”

“正是这话!”谭嗣同欣然微笑,握着梁启超的手说:“吾任其易,公任其艰。”

看到谭嗣同处生死之际,如此从容,梁启超反觉得迟徊不忍,是感情的浪掷。因此,庄容一揖,挺起胸来,大步而去。

谭嗣同望着窗外,凝神片刻,由他的正在奉召来京陛见途中的父亲,想到此时不知如何在受慈禧太后折磨的皇帝,很快地作了一个打算。招手将侍立一旁,愁眉苦脸,不断搓着手的老仆谭桂唤到面前,有些要紧话嘱咐。

“你先不要着急!”他先安慰谭桂,“着急无用。你记住,倘或我被捕,你不要去乱托人,于我不见得有好处,反而连累别人。你只去找王五爷好了,一切都听他的。”

“是!”谭桂问道:“是先禀告老爷,还是瞒着老爷?”

“瞒是瞒不住的,禀告也不必禀告。”谭嗣同说,“你先去通知王五爷一声,请他在家听我的信,千万不必来!别的话,等你回来再说。”

等谭桂一走,谭嗣同立刻关紧房门,取出一盒上海九华堂笺纸铺买的信笺,仿照他父亲的笔迹,提笔写道:“字谕同儿知悉……”

他是在伪造家书。用他父亲的语气,谆谆告诫,第一勤慎当差;第二不可多事;第三尊敬老辈。而再三致意的是,务必相机规谏,凡事请皇帝禀承慈训,示臣民以孝治天下,则天下无不治。他是怕他连累老父,预先为谭继洵留下免于“教子无方”的罪过的余地。

这样的家书,一共伪造了三封,写完已经下午三点钟。朝中办事的规矩,黎明起始,近午即罢,那怕最忙的军机处,到了未时——下午一点,亦无不散值。这天情形虽然不同,但如有严旨,缇骑亦应到门,至今并无动静,大概不要紧了。

他很想出门去打听打听消息,却又怕一走便有步军统领衙门的人来,那就不但惊惶骚扰,累及无辜,而且可能落个畏罪逃匿的名声,是他不甘承受的。这样一转念,不但不出门,反将房门大开,表示坦然。

他单独住一个院子,平时门庭如市,访客不断,这时虽然房门洞开,却绝无人来。这倒也好!“偷得浮生半日闲”,他吟着这句诗,静静地收拾诗稿文件,都归在一个皮包里,思量着托一个可共肝胆的朋友收存。

转眼天黑,谭桂也回来了,低声说道:“王五爷先不在家,他也是听得风声不好,找内务府的朋友打听消息去了。王五爷说:今晚上请大少爷不要出去,房门不要关,他回头来看大少爷。”

“嗯,嗯,好!”谭嗣同问:“家里寄来的腊肉还有没有?”

“还多得很。”

“王五爷爱吃我们家的腊肉,你蒸一大块在那里,再备一小坛南酒,等他来喝。”

谭桂如言照办。到了二更以后,估量客人随时可来,预先将不相干的男仆都支使得远远地,只他自己与谭嗣同的一个书僮小顺,悄悄在廊下伺候茶水。

这天已近上弦,一钩新月,数抹微云,暗沉沉的梧桐庭院中,只有谭嗣同书房中,一灯如豆。谭桂想起这个把月来,无一夜不是灯火通明,笑语不绝,总要到三更以后,访客方始陆续辞去。谁知旦夕之间,凄凉如此!忍不住眼眶发热,视线模糊了。

模模糊糊发现一条人影,谭桂一惊,刚要喝问时,突然省悟,急急用手背拭一拭泪,定睛细看,果然不错,“王五爷,”

他迎上去低声问道:“你老从那里进来的?”

王五是翻墙进来的。此人有个类似衣冠中人的名字,叫做王正谊,但从山东至京师一条南来北往的官道上,只知道他叫“大刀王五”。他以保镖为业而亦盗亦侠,“彭公案”、“施公案”之类的评书听得多了,最敬清官廉吏、忠臣义士。平生保护好官的义行甚多,最有名的是他与安维峻的故事。

安维峻是光绪入承大统之初,请为穆宗立嗣而死谏的吴可读的同乡,甘肃秦安人,由翰林改御史,一年工夫,上了六十几个折子,以敢言为朝贵侧目。甲午战败,安维峻严参李鸿章,指他“不但误国,而且卖国”,列举罪状二十条之多,同时词连慈禧太后,又指责李莲英左右太后的意旨。结果下了一道上谕:“军国要事,仰承懿训遵行,天下共谅。乃安维峻封奏,托诸传闻,竟有‘皇太后遇事牵制’之语,妄言无忌,恐开离间之端,着即革职,发往军台效力。”

所谓“发往军台效力”就是充军。安维峻虽获严谴,而直声震海内,饯行赠别,慕名相访的,不计其数。可是,安维峻此去,妻子何人瞻顾?流费如何筹措?一路上可能有人得而甘心,又何以保护?这些切身要事,却只有一个人在默默替他打算,那就是大刀王五。

王五千里辛苦,将安维峻安然送到新疆戍所,还京以后,名声更盛。士大夫心敬其人,却不免还有头巾气,或者觉得他的行径不平常,交游容易惹祸,或者认为身分不侔,敬而远之。唯有豪放不羁的谭嗣同,折节下交,视之为兄,“五哥、五哥”地叫得很响亮。

王五倒是很懂礼法的,管谭嗣同只叫“大少爷”。他忧容满面地说:“这趟事情闹大了!大少爷,我都安排好了,咱们今晚上就走!”

谭嗣同一愣,旋即堆足了歉然的笑容:“五哥,恐怕没有那么容易。”接着他将对梁启超说过的,“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的道理说了给他听,又将不肯跟梁启超说的话,也说了给他听:“五哥!如今皇上的安危还不知道,做臣子的倒一走了事,于心何安?于心何忍?且不说君臣,就是朋友,也不是共患难的道理啊!”

听他说完,王五怔怔然好半晌,方能开口:“到底大少爷是读书人,随随便便说一篇道理,就够我想老半天的!不过……。”

“五哥!”谭嗣同握起他的手,抢着说道:“请你不要再说了。眼前有一个比我要紧不知道多少倍的人,只怕还要五哥去照应。”

“谁?”

“皇上!”

此言一出,王五大惊,是受宠若惊的模样。九重天子,竟要草莽微臣去照应,在他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大少爷,”他惘然若失地说,“这不扯得太远了一点儿?”

“不然!我跟你稍微说一说,你就明白了。五哥,你不常到‘太监茶店’去吗?总听说了什么吧?”

太监闲时聚会的小茶馆,俗称“太监茶店”,凡近宫掖之处,如地安门、三座桥等等,所在都有,向来是流言最盛之地,去一趟就有些离奇的宫闱秘闻可以听到。其中最有名的一家,在到颐和园必经之路的海淀镇上,字号“和顺”。王五跟和顺的掌柜是好朋友,经常策马相访,所以也很认识了一些太监和满洲话称为“苏拉”的宫中杂役。

“希奇古怪的话,也听了不少。不知道大少爷问的是那方面的。”

“你可曾听说,太后要废了皇上?”

“这倒没有听说。只常听太监在说:皇上内里有病,不能好了!有时也听人说:迟早得换皇上。”王五困惑地,“皇上还能换吗?可以换谁呢?”

“自然有人!想当皇上的人还不多,想当太上皇的可不少。”谭嗣同低声说道,“说皇上有病,不能好了,就是太后左右的人,故意造的谣言。今天太后把权柄又夺回去了,皇上的处境,更加艰难了。谣言已造了好些日子,如果突然说皇上驾崩,那也不算意外!”

王五想了一会,将双眼睁得好大地问:“大少爷,你这是说太后左右的人,不但要废掉皇上,还要害皇上的性命?”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莫非,”王五愤激地问:“莫非皇上面前,就没有救驾的忠臣?”

“有!不多。”谭嗣同说:“二十四年来,皇上面前的第一个忠臣,就是翁师傅,翁大人,四月底让他一手提拔的刚毅恩将仇报,不知道在太后面前说了什么坏话,撵回常熟老家去了。再有,就是我们这几个朝不保夕的人了。”

“嗐!”王五倏地起立,拉住谭嗣同的手臂,“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少爷,你非走不可!”

“一走还能算忠臣?”谭嗣同平静地答说,“五哥,总要等皇上平安了,我才能做进一步的打算。眼前,我是决不走的!

倘或我能侥幸,我还要想法子救皇上。“

“好吧!”王五作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咱们就商量救皇上吧!”

得此一诺,珍逾千金,谭嗣同的雄心又起,“有五哥这句话就行了!”他说,“不过还不急,那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如今第一步要拜托五哥,务必将皇上眼前的处境,打听出来,咱们才好商量怎么样下手。”

“好!”王五想了一下说,“我尽力去办,明天中午跟你来回话。怎么见法?”

一个不便到会馆来,一个不便到镖局去,而且这样的机密大事,只要有一句泄漏,很可能便是一场灭门之祸。意会到此,谭嗣同倒踌躇了,自己反正生死已置之度外,连累王五身首异处,是件做鬼都不能心安的事。

“五哥,”他答非所问地说:“你可千万慎重!”

“这是什么事?我能大意!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这就是了。”谭嗣同想了一下说,“别处都不妥,还是你徒弟的大酒缸上见吧。”

“那也好。不过,大少爷,你自己可也小心一点儿。”

“我知道。”

“那就明天见了。”

王五已走到门口了,听得身后在喊:“五哥!”

回头看时,谭嗣同的表情,已大不相同,有点哀戚,也有点悲愤,眼中隐隐有泪光闪现,王五大惊问道:“大少爷,你怎么啦?”

“五哥,”他的声音低而且哑,“咱们这会儿分了手,也许就再也见不着了……。”

“这叫什么话?”

“五哥,五哥,你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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