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西北风一阵紧过一阵,雪花漫无边际地飘荡,光秃秃的树枝瑟瑟发抖。衣着单薄的兵们从门前经过,勉强能看出个队列来,八路们蓬头垢面的,胡子头发老长老长,一看就知走了很远的路。兵们源源不断,一连走了好些天,来一拨吃一拨,四处找粮,然后生火做饭,吃完了就开拔。有一支队伍不走了,就在老虎窝驻扎下来,其中有两个班住在赵家大院里。兵里头以河北、山东人居多,带兵的排长就是山东口音。八路立住脚就忙着筹集粮草,挨家挨户地去敲门,赵家大院、连家杂货铺更是首当其冲。八路说话都和气,收粮草都给钱,花花达达的票子,老百姓不认。不认不要紧,八路给你留借条,写上某年某月借高粱多少多少斤,郑重其事地画押盖章:万毅一支队某团某营某连某人。老虎窝穷得可怜,八路写借条老是找不到纸,于是借条千奇百怪,有用卷烟纸写的,还有人干脆撕一条糊窗纸。
赵成永去霞碧村躲了两天,忽然想起农历十月初一是下元节,就大着胆子回老虎窝。一踏上小街,就感觉空气也粘稠起来,鼻尖沁出亮晶晶的汗珠。他低着头穿过兵们的目光,迈进了东兴长杂货铺,赊了五张烧纸,想晚上给先人“烧包”。“烧包”的主要内涵是送寒衣,是习俗更是寄托。他夹着烧纸进了家门,第一个念头就是想弄点吃的。连玉清赶紧去做糊糊粥,蹲在灶边一根根地填高粱秸烧火。在很短的时间里,女人告诉丈夫,八路又来借粮了。赵成永似乎早有准备,连连说好好好,借就借吧,早光了早好。
天刚黑,赵麻皮蹲在街角烧纸,彤红的火苗映亮了专注的脸庞,心里默念:“爹,冬天来了,天冷了,买件新棉袄穿吧。”
赵麻皮的举动很不合适宜,有些怪怪的,引来哨兵不断向他这边张望。拍拍手起身,回头一看,八路军筹粮队正等在家门口呢。打头的看上去是个官,旁边的兵介绍说这是施排长。赵成永舔舔嘴唇,频频点头,坑坑洼洼的脸上堆起笑容,夜色之下那笑容无济于事。有话要进屋讲,借着灯光赵麻皮发现排长不太像军人,生得清秀斯文,白净的脸上配了一对黝黑的眉毛,看了过目难忘。如果不是一身灰布衫子打着绑腿,谁也不会相信是个带兵的。排长循循善诱,讲:现在光复了,伪满的票子作废了,解放区的钱就要流通了,你知道吗?赵成永忙不迭回答:“知道知道。”点头哈腰之际,眼睛直瞄人家腰里的家什。具体到能借多少粮食时,他一个劲儿地好说好说。然后掌灯去带筹粮队来看仓房,很难过地说真的没多少粮了,你看想吃到开春都不够,砸锅卖铁也凑不出来了。
排长不高兴,说:都说你家是大财主呀,你没粮谁家有粮?赵麻皮叫起屈来,说:“过了这么些天的兵,有多少粮也不够啊。”还说:“俺一家顺着垄沟摸豆包吃,日子紧巴紧的,强混。”
排长也没辙,就帮着赵麻皮整理借条,算了又算,前面过去的八路军69团,分三次借走了一千一百斤粮食。施排长忍不住说,都是八路军,俺们是万毅部队,我们是三旅的。排长很想拉近些距离,递给赵麻皮一只烟,脑袋凑着点燃了。排长说老乡今年收成还好吧?赵成永直晃脑袋,说这地方叫小鬼子搜刮穷了,大闺女都快没裤子穿啦。排长说他老家是山东黄县的,那边靠着渤海呢,大海好看又不当饭吃,也是穷得穿不上裤子。说着说着,又绕回粮食上去了,排长道:“俺们民主联军,打关里家来,吃饭真成问题呢。”
赵麻皮很同情:“咳,你们当兵也不容易。”
排长心有不甘,说:“又不是白要你的,新政权很快就要建立了。到时候,你把这些条子交给人民政府,就可以顶替公粮了。”
赵麻皮说:“那是那是。”可心里想,就凭你们那几杆破枪,能打天下做政府?明抢的花招而已。心里想,脸上却在笑,笑得勉强僵硬。见八路还和气,胆子大了些,忍不住抱怨道:“兵慌马乱的,啥大户都得破败。”
排长很理解似的,问:“家里有多少地?”
赵麻皮口无遮拦,说:“也就二百来亩吧。”
第四十六章(2)
“哦,不少了。”排长的目光意味深长。
“过几天就收租子,看看能收多少给你们。”赵成永故意说是“给”没说借。排长情绪高起来,就说:“老乡的困难我们知道,又不是白要你们的。”
赵麻皮摇头,就说:“你咋不说,家里二十来张嘴要吃呢?”他有些哽咽了,看上去不
是装的:“就是十年前,我爹手里有三千来亩呢。完了。家在我这疙瘩败了。”
排长想想说:“老乡你别难过,好日子就快来了。”他似乎还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打住了。赵麻皮点点头,胸口涌起了一阵酸楚。赵麻皮难过,为自己也为这个没落的大宅院。
住在赵家大院的士兵,几乎都是乡巴佬。吃东西时一律狼吞虎咽,接连好些天,上顿下顿地吃白菜土豆。八路刚来时很疲倦,连话都懒得说,倒头就睡,鼾声震天,奇 …書∧ 網简直要冲碎玻璃窗了。觉睡好睡足了,就开始理发洗头,洗洗涮涮,缝缝补补,叫做整理军容。赵家人看了觉得惊奇,却不敢流露,只能强忍住笑。八路都憨憨的,都在想家,没事老是议论老婆孩子,年纪小的兵还偷着抹眼泪,年岁大些就发牢骚:跑了好几千里,跑到这个鬼地方来了,东北冷啊东北苦啊,东北真不是人呆的地方啊。看来八路也闹心啊,民主联军军心不稳哩,于是八路老开会,大会去小学校,小会就在赵家的前院开。赵家大院站四十来号人,排长喊口令,兵们齐刷刷地列队。天冷,冻得直哆嗦,就先搓手搓脸,然后一起跺脚,跺得哐哐直响,这样身子就暖和过来了。开会前要唱歌的,一连唱三四个,排长起个头,两手打拍子,大家就咧开嗓门齐齐地吼起来: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好,
样样咱做到。
吃的是大煎饼,
铺的是干草,
穿的衣裳更是薄,
冷热就一套。
同志们辛苦了!
枪是土压五,
少数是洋造,
汉奸鬼子消灭了,
建设新中国,
咱一定能办到。
先苦后甜慢慢熬,
同志们,到时就好了!
歌声毕,就听排长一个人站在前面说。施排长讲了许多,都是些上传下达的话,说咱们千里迢迢为了啥?还不是为了独霸东北,不叫老蒋给抢去,所以咱们要准备最后一战。施排长传达上头的军纪,说:“我现在啥也不怕,就怕你们开小差。首长早有言在先,打黑枪的枪毙、带枪逃跑的枪毙、搞女人的枪毙!”
别看八路的军容不整,可是精神头不小。每天不等天亮就吹号,号声一响都到街上列队跑步,一二一的口号和齐整的脚步声冲破了弥漫的冷雾,兵们的眉毛胡须上结满了冰花雪绒。往日赖被窝的小孩也跟着起早了,队列后面跟了一长串儿的孩子,也一二一地喊着跑步。八路老是叫人惊讶,嘴里头都甜:“大哥”“大娘”地叫。没几天工夫,就和许多人混熟了。赵挑水的不挑水了,忙着去参加八路的会,笑眯眯的像是捡了金元宝。小孩子们最喜欢八路,因为八路总笑嘻嘻的,挺逗乐子的。赵家大院里住的兵老是互相打趣,比方说某某打呼噜像老母猪睡觉。大嘴赵成盛变了个人似的,和八路扎到一处去了,也敢拿兵们取乐,有个姓冯的老兵正闹眼睛,红红的结满眼眵。赵大嘴就指着院子里跑的母鸡问:“公鸡母鸡?”老兵故意说大公鸡呗!惹来一片笑声。
小镇的居民发现,老虎窝忽然变得干净起来了。八路每天操毕,扫雪扫院子扫大街,帮着各家各户挑水。因为结冰的缘故,老井绳越摇越粗,井台也越拱越高,挑水的人行走不便。施排长一声令下,八路军就把井台的冰给刨了,还扬上了炉灰防滑。八路挑水成了小镇一景,满街的扁担吱呀吱呀闹动得欢,老百姓惊讶万分:“咦哬?这帮兵挺仁义的呀,不错不错。”
叫老百姓吃惊的还不只是这些,八路筹来了棉花布匹,兵们忙活开了,炕上地上的忙,裁布做棉衣帽子。八路们刮来锅底灰染布,笨手笨脚地裁衣絮棉花,然后趴在炕上缝。最有意思的是做帽子,按一个尺寸样式,都做成三角巾,往脑袋上一围,和喂鸡赶猪的老娘们儿没啥两样。只有鞋是老百姓做的,家家户户派了任务,老虎窝的女人几乎都是做鞋的好手。赵家大院也忙着做鞋,赵金氏自有主意,搬个小板凳去了炊事班,边纳鞋底边和做饭的兵们唠嗑。就说:“爹妈养你们不容易,叫枪子给打死了多可惜。”她甚至说:“不如给我当女婿算了。”金氏不是开玩笑,她喜欢上这些乐呵呵又能干的兵们。真想给金菊招一门亲,看上去八路军里的人哪个都不赖。
八路军不想做女婿,专心致志地操练,穿着怪模怪样衣服,口号声吼得震天响。四傻子和庄稼把式们,手笼袖管,靠在墙根儿卖呆儿,眼睛盯盯地瞅,禁不住赞叹:“别说,这土八路还挺能耐呢。”“可不是咋的,谁见过爷们还能做裤子做袄?”
施排长恰好听见,说得更诙谐:“老乡,你这叫啥话?民主联军除了不生孩子,没不会的!”
人们感到了好笑,笑完之后浑身轻松。顿然间都有了一种预感,他们的生活将彻底改变。
一夜之间,安城县“临时治安维持委员会”作了鸟兽散,所谓治安大队被八路缴械。一度更名闫青白的闫连壁失踪了,无声无息地蒸发了。在此以前,有许多显要人物销声匿迹,最典型的要数矿山大把头蔡教龄了。日本投降之后,许多矿工滞留未散,自发地组织起来,他们最初的想法是讨要工钱,后来演变成哄抢日本商店银行,满腔的愤恨,都化做了洋镐铁锹的坚硬。日本住宅区的家家户户遭到洗劫,要不是日本人向苏军军官赠送女人的话,日本社区的一狗一猫也休想溜出去。那些天,矿山哄抢风潮是极其惨烈的。矿工们对天发誓:反正下井“死”过好几次了,非杀进去不可,出出这口恶气!矿工们猛攻仓库,用石头棍棒和守库的日本人对抗,他们用酒瓶子装汽油做燃烧弹,头戴柳罐斗,肩扛门板,殊死搏杀,不分昼夜。死伤累累的场景,更刺激了人们嗜血的决心,仓库里吃穿用的物资在吸引他们,他们拼红了眼睛。炭矿公司大楼上高悬着一件白衬衣,于风中摇动,像小鬼子苍白的面孔。来不及逃掉的日本人聚集起来了,全数退守于此。日本人的抱团精神,困兽犹斗的坚韧,还在叫中国人吃惊。在哄抢风潮的高潮时刻,苏军坦克开来了,重机枪封锁道路,日本人才得以脱身。矿工们郁闷难平,直到这时才想起来要去捉拿蔡教龄。可是蔡教龄早跑了,丢下了房产,丢下了四房老婆,任何人都不知道他的去向。民间关于蔡教龄逃亡的情形有无数种说法,最广为流传的是毁容出逃法。蔡的某房小老婆后来揭发,蔡教龄炒熟了一锅黄豆,一头埋进黄豆盆里,炙热的黄豆粒顷刻将他烫成了满脸血泡。据说蔡教龄大叫着,满地打滚,欲死欲活,凭借一张麻子脸才得以逃离。矿工们怒火中烧,哄抢了他的粗重家什,放火烧了他的房子。矿工们还不解气,抓阄分掉了他的几房小老婆。蔡教龄的消失,使食其皮啖其肉的想法落空了,人们转而席卷小把头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