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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修原是骑兵旅的营长,有一年私贩烟土事发,理应受到军法惩处,因金首志的庇护,得以死里逃生。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是救命之恩,自然要殷勤侍奉。锦州的风声紧得厉害,动不动就搜捕抓人,显然非久留之地。部下颇为难,吞吞吐吐地说:“旅长,锦州是虎狼之窝啊。”金首志是聪明人,早瞧出了眉眼高低,就说:“鉴修老弟,我得走了。”陈掌柜的过意不去,就将金首志一家转移到锦西老家去,说是躲一段时间再说。陈家老宅气度不凡,上房里摆的是红木桌椅青花瓷器,阔气得叫人眼晕。陈鉴修的父亲是锦西有名的财主,有车有马有地,宽宅大院,接纳他们一家不在话下。不过,在财主家度日并不轻松,见老财主一脸冰霜,金首志心里不踏实,决计要走人。
金首志想到了夹皮沟,想到了严秀姑。一年前经多方打探,得知威镇关东七十载的严边外一家已经破败了。据说是严家的后代因投资铁路破产,金矿和土地都抵押给日本“满铁“了。一想到夹皮沟,一想到严秀姑特别是那个未见面的孩子,金首志总要唏嘘良久,歉疚之感难以释怀。见金首志落落寡欢,陈鉴修建议说:“大哥,你们去热河吧,那里我有个朋友给日本人做事,挺有路子的。”
金首志说:“鉴修,给鬼子谋事非金某为人啊。”
陈鉴修的想法毕竟有道理,他说:“越是在鬼子眼皮底下,越是安全。”
金首志想了一个晚上,只得依了。他提笔给老家写了封信,第一次流露出回老虎窝的念头。颠簸流离的生涯是当不了阔佬的,动身之前,胡秋月将贵重的衣物都当掉了,奇 …書∧ 網包括貂皮大氅、缎子旗袍还有那个梳妆盒。伤感凄惶自不必提,逃亡的日子灰暗透顶,但能和亲爱的人相依为命足够欣慰,分分秒秒都显得那么珍贵。陈鉴修弄来了旧衣裳,为旅长一家全换了装,还一再嘱咐说:“热河穷得厉害,不能太显眼。”金首志夫妻将最后的金银首饰寄放于陈鉴修处,不得不丢掉了所有看上去奢侈的东西,包括牙粉、药品还有秋月的粉饼头油雪花膏,他们已经一贫如洗了。陈鉴修有些手段,请人给金首志照了相,搞来了良民证,良民证上名字叫富连声。在深夜,金首志发出一阵怪笑,说:“金首志死了,活着的是富连声了。”
去承德的官道上,满目荒夷。这一路走得惊险,在朝阳的那天夜里,富连声和秋月把两个孩子藏在草垛里,还吩咐他们屏住呼吸。小孩子懵懵懂懂的,而大人的心如惊慌的鸟儿疾飞:无奈细语、黯然寻觅。富连声的翅膀太弱了,飞得不着痕迹。热河省荒凉贫瘠,山随路转,连绵不绝,越走地势越高。经过数日辗转,来到了名叫二营子的地方。进得村庄,富连声夫妻都感到了震惊。十几岁的半大孩子都没衣服穿,赤裸着身子石巷里跑来跑去,黑不溜秋像水里的泥鳅。穷归穷,村庄却很整洁,房屋大多是石头垒就的,家家户户还有个小小院落,院外则是弯弯的石板路。拿着陈鉴修的举荐信,富连声谋了份差事。陈掌柜的朋友给日本人做翻译,此人还算热心,帮他们一家安顿下来。房东姓高,一家人朴实和善,有些一见如故的感觉。富连声住在高家的对面屋,彼此听得到对方的咀嚼或者梦呓声。远亲不如近邻,他们的关系迅速地热络起来,相处很是投缘。搬进来的第二天,富连声发现他居然和日本人为邻了,而且同处一院。富连声暗暗发笑,天下没有比这还滑稽的事情了,日本人正满世界地找他,而他竟唐而皇之做起了邻居。两家日本人在正房居住,看起来是携家眷的工程技术人员,他们对新邻居的到来漠然不理,只有日本小孩子跑过来看热闹。
富连声的差事很简单,往返各工地送信。日本人抓来了不少劳工开山筑路,工程浩大。富连声喜欢简单的差事,简单得不需要头脑的差事,他好久没有这样轻松了,好久没有一个人行走山野里。老鹰在湛蓝的天上盘旋,富连声的脚下趟起了尘土。恍惚间,他想起了年少时的往事,想那雄浑的长白山,想松花江上漂流的日子,想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那个翻译时常过来看望,这使得富连声人前人后的挺风光。最风光的事情要数他领了辆洋车,模样像长角山羊一样的自行车。富连声骑着车,一路引来羡慕的目光,他因此成为了瞩目的人物,不出数日,大家都认得这个富连声了。山里人笑,富连声也笑,笑成那种傻傻的憨憨的模样,嘴里头亲热,大哥长兄弟短的近乎。日本男人傲倨异常,总是目空一切自我高大的样子,从不和村民说一句话,仿佛中国人不曾存在。
富连声格外在意日本女人。印象里,日本女人少见姿色出众者,但是她们很会梳妆打扮。近距离观察,日本娘们儿很干净,穿浅色特别是白衣的时候居多,散发着一种怪怪的味道,大老远就嗅得到,富连声知道那是樟脑球的气息。日本女人像不知疲倦的蜜蜂,出出进进,忙里忙外,把男人孩子收拾得十分整洁,整天介日地浆洗衣裳(奇。书。网…整。理。提。供),花花绿绿的东西在晾衣绳上飘荡,看上去既奢侈又张扬。富连声认为穿和服的日本女人好看,尤其是那个发髻盘得像又宽又平的女子更加耐人寻味。后来他得知,这女人叫美奈子。每逢节日或者有客时,美奈子就穿蓝底黄菊花和服,那图案上面还有展翅的白鹤,妖艳得很也扎眼得很,与其说是花枝招展,还不如说是杨柳临风。美奈子生得玲珑小巧,像一株弱不禁风的小树,眉眼细长细长的,样子妩媚又怯生生的。丈夫从工地回来,穿木屐走路的美奈子会一路碎步,鞠躬迎候。远远地听着,那声音像泉水在岩石上跌落,急促而有韵味。富连声甚至发现,如果丈夫坐着的时候,日本女人会蹲面前说话,以免居高临下而有失礼之嫌。美奈子的谦恭有些繁文缛节,礼貌体现于细微之处。即使是富连声,也不止一次被先到的美奈子让道,有几回走出院子的时候,她会主动地为他开门。那一低头的温柔,叫铁打的汉子赞叹,日本女人天生是伺候人的材料,真是周到啊。
第二十七章(3)
异性间欣赏靠的是魅力,而魅力很少需要理由,何况富连声不乏男子气概,举手投足间掩饰不掉一种气质,一种非同寻常的历练。这个时候的富连声还不显老,四十好几了,反倒增添了成熟的味道,所以很吸引人。村里的婆娘见了,都忍不住多打量他两眼,日本女人也不例外。闲暇的时候,金首志就坐在院子里教儿子写字。山沟里难见书本,也没有私塾,金首志自行辅导儿子,腹稿就是教材。说些唐诗宋词,讲些《水浒》、《三国》,谈谈英雄好汉。金首志对儿子说,你今年必须学会写四百个字,会写八百个字就可以写信记帐了。三回
五回的,他身边聚拢了许多孩子,高大哥也听得入神,渐渐地金首志就成了小院的中心。美奈子似乎也很在意金首志,出入院子的时候,有意无意地向厢房这边张望。偶尔与富连声目光接触时,她会红着脸飞快地走开。异性间看似无意的一瞥,其实都包含了暧昧的感觉或者说心仪的探询。美奈子给成年男子很特殊的心理感应,周身挥发着清凉的气息,就像水缸或者麻纱布料那样,看了便有丝丝凉意。在炎热的夏季,清凉感和好感简直就是同义语。
秋月心细,说:“哎,那个日本娘们儿咋老盯着你呢?”
富连声也惊讶,道:“咦,有这事?”
秋月说:“日本女的真妖,一天到晚照八百遍镜子。”
富连声笑:“你怎么不照?”
秋月生气,说:“你呀,走到哪儿都招风。”
富连声说:“都混到这步田地了,还招个屁风?!”
“连小日本都……”秋月欲言又止。
“我和小鬼子不共戴天!”
秋月带着哭腔说:“过几天安生的日子吧。就是不看我,看孩子的面子。”
男人不想辩解,只在口中应承道:“嗯。”
胡秋月明白,丈夫现在落魄,可从本质上说依旧风流倜傥。在他成人之后和碰见自己以前,他必然经历过许多女人。自己男人没有蒙蔽过她,却从不提起往事,就仿佛过去的一切全是空白。尽管他娶了她并且相依为命,但自己未必是他的最爱,最爱的一定是那个苗兰。胡秋月不想刨根问底,也不想去评价,端详着丈夫眼角处细细的皱纹,黯然地想着心事,想的最多的还是潮水峪。其实家乡并不很远,就在亘古寂寥的大山那边。生活一下子变得赤贫,个中滋味实在难言,秋月陷入烦恼之中不能自拔,睡眠不好,老做噩梦。人一天天落寞下去,憔悴得很。富连声看了心疼,安慰说等躲了风头咱就走。秋月诧异,问:“你还要去哪儿?”
“不能老这个样子,我得出去找事儿做做。”
秋月的眼泪下来了,说:“你要走?我和孩子呢?等着饿死?”
富连声见状,改口道:“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
儿子铁蛋觉得奇怪,问:“要去哪儿呀?”
富连抚摸他的头说:“领你们回家。”
儿子又问:“家在哪儿?”
富连声说:“老虎窝。”
铁磊又问:“啥时候回家。”
富连声说:“快了吧。”
一贫如洗的日子过得慢,白昼长,没灯的夜晚更漫长。村子荒寂,有的是时间蹲墙根闲聊,有月色的夏夜更是这样。二营子是分县地图上都难寻的小村庄,小得像鸡蛋壳似的,闭塞得只有家长里短的琐碎,邻里吵架都是难得的乐趣。小鬼子始终是乡亲们的话题,人们好奇于他们衣食住行,好奇于小碟子小碗的饭食,老乡说快赶上吃猫食了。高大哥说还是东洋人能闹,天天洗澡,用锅烧水洗澡,乡亲们先是惊讶,随后为烧柴可惜,说人洗得那么白干啥?又不是蒸馒头蒸包子。馒头包子是美好的食物,再美好也没有洗澡香艳,难免联想到日本娘们儿。比较一致的看法是,别看日本男人凶巴巴的,像套着制服里的王八老鳖,可娘们儿却细皮嫩肉呢。当然,还有人为日本娘们儿是否穿裤衩而争执不休。女人们听了冷笑:“也不怕砸扁了你们的头?”
山里人领教过日本人的凶残。鬼子刚来的时候,俘虏的了国军伤兵统统被打死了,一次就枪毙了二十多人,黏糊糊的脑浆和血染红了河滩。在二营子,口头上再硬的汉子,见了日本人牵狼狗走过,都要两腿发软心惊肉跳。因此,他们对日本娘们儿的议论,不过是偷着说说而已。富连声是随遇而安的,不怕热闹,也混在人群里听,悄悄地笑。
二营子四周是高山大岭,山势陡峭,光秃秃的,连棵树都不长,直到山脚缓坡处才有稀疏的灌木。巨大的山体像愁眉紧琐的面孔,千篇一律地在烈日下袒露,只有山脚下的淡绿给苍莽的大山系上了短短的围裙。小河清亮亮地绕过了村庄,像一条温润的绸巾挂在村庄的胸前,白花花的溪水在乱石堆里哗哗流淌,给荒芜的日子难得的亮色。与大山相比较,河太渺小了,充其量算一条小溪。过了好久,富连声才搞清楚这是滦河上游的支流。二营子一带的石头多地少,土质贫瘠,一锄头下去,能磕出火星子来,只能耕作些谷子地瓜,家家户户都吃不饱。顽强的山羊在土坡上漫步,低头撕啃着为数不多的草根,远远看去仿佛缓慢移动的云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