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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大车点点头,说:“这就对了嘛,……于银钱女色上得把握住自己,还有,要多个心眼儿防备别人。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不能贪也不能傻。你给我记着:贪心早晚必被捉,傻了别人会坑你的,那个那个,女人都是祸水,千万碰不得的……”
拜师学艺是需要保人的,赵庆云的保人就是姥爷,摁上刘大车手印的保条这样写道:
出据人刘尚尧兹保举赵庆云至盛记裁缝铺学手艺。担保赵庆云遵守店规,和气处人,听任掌柜支使。如有偷盗以及天灾不测等项均由保人负责,有病自己花钱治,有不良行径即可辞退。
特立此保条为证。出据人刘尚尧于康德四年四月七日
学徒工没有工钱,店家管吃住,逢年过节的要看掌柜的心情,若是高兴就赏几个零花钱。赵庆云每天晚上住在裁布台上,裹一床铺盖看门看店,他是裁缝铺最晚歇息和最早起床的人。早晨,先将铺盖卷好再塞进案桌下面,然后开门,下门板窗板,给掌柜的一家倒夜壶,给师傅准备洗脸水。夏天,要扫地挑水劈柴,再就是擦玻璃窗。站在凳子上,手拿裁衣剩的碎布屑,在玻璃上面哈上一口气,将玻璃窗擦得锃明透亮。到了冬天,就要点火生炉子、烧炕,扫雪清路。严冬腊月的早晨,难舍热乎乎的被窝,硬着头皮起来,将腿伸进冰冷的裤管的滋味真不好受。学徒头一年不能动手裁衣,只能打零杂,给师傅打个下手,这是多年相传的老规矩。有客人来时他要快步迎上前,然后递烟袋,端茶倒水,谦和地笑着,对所有人都毕恭毕敬。白天是忙碌的,忙里偷闲的赵庆云忍不住向外张望,掌柜的骂他不成器,窥视的欲望真难割舍。
盛记裁缝铺最基本的主顾就是窑姐,道理很简单,从古至今的妓女于穿戴上都是登峰造极的。妓女们争奇斗艳,无所不用其极,传闻说有的窑姐干脆就不穿底裤。窑姐们浪里浪气的,盛掌柜见了满脸堆笑,乐于当面奉承她们,常用啧啧称舌的口吻说话:“别说,这样俏的衣裳就得你穿,瞅瞅多精神呀。”如此一招屡试不爽,即便有所不满,窑姐们也只能狠狠地掐盛掌柜一把,而后在极为夸张的哎呦声中款款离去。通常情况下由赵庆云来开门,妓女们摆动臀部有意无意地蹭他或者撞他一下,有的还有伸手戏谑:“真可是童子鸡?”起初赵庆云脖子绯红一片,日子久了就变得无动于衷,他从不搭腔,只是木讷地笑笑。妓女的嘻笑声远去了,盛掌柜收敛起笑容,随口骂:“骚屄,不要脸!”转瞬之间,他又恢复了正人君子的常态。
第二十九章(2)
正人君子的盛掌柜很乐意去妓馆的,尤其愿意去名气大的窑子上门剪裁送货,这样的主顾一般出手阔绰。盛掌柜有时也头疼,就怕碰上个磨牙的妓女,衣服做好了却说没钱,先欠着行不行呀?要不你就上两回不就结了嘛?日本窑姐从来不登门,让盛掌柜遗憾得很,仔细一想也就释然了,盛记裁缝铺只能裁制棉袍旗服之类,就是西装也少做。盛掌柜暗下决心,揣摩试做了协和服,打广告式的穿在自己身上。在旁人看来,穿一排铜纽扣的绿色协和服猴里猴气的,可他的自我感觉良好,不过这只是一厢情愿而已,依然没有人来订做日本和服。
盛掌柜惧怕警察,更畏惧日本宪兵,但是不妨碍他喜欢日本女人。西康里没有日本女人,日本人集中于火车站、南北大营两处“日本街”上。盛掌柜特意去日本街几次,揣摩日本商号,一家一家地比较粮栈、旅馆、糕点店、料理店、商行、照相馆什么的,最留心的还是“井上洋服店”。他有时也去日本妓馆门前,比如由良之助组、曙会馆、山田屋、横滨馆。他仔细研究过日本妓女,日本娘们儿都穿着和服趿拉着木屐走路。盛掌柜鉴赏力不低,别看他终日混在粉黛堆里,提起日本女人来立马两眼熠熠发亮。日本女人特别是日本妓女,都长得白白净净的,收拾得齐齐整整,走起路来一律是莲花碎步,腰肢扭得杨柳迎风,见到男人老远站下,低头弯腰,温顺得像家养的小猫,当然那是对日本男人,而不是对他。盛掌柜时常慨叹:“妈的,瞅瞅日本娘们儿那个软和劲儿,天生就是做婊子的材料。”
盛掌柜原来是有老婆的,前年女人病死了,孩子交奶奶去带。他才四十出头,所以他一直在努力赚钱,好续上一房,可是他不自量力地神往起日本娘们儿了。别看盛掌柜对伙计凶,其实他胆小如鼠,走路都怕树叶砸脑袋呢。这几天,盛掌柜怏怏不乐,原因是西康里的最耐看的妓女走了。一打听,得知是迁徙到黑龙江那边去了。据说,北边振兴五年计划正等着用人呢,新京、哈尔滨的窑子娘们儿也成批地迁去了许多。
最后一缕火烧云褪色于铅样的暮霭,西天的一片火红被折叠进夜幕之中,而恼人的蚊虫蜂拥而至。赵庆云一一将门窗板上好,用铁穿条穿好再加把锁。夜幕下的西康里亢奋起来,里倒歪斜的汉子从各个角落涌来,酒鬼烟鬼嫖客向这里汇聚,第四鸦片零卖所和大大小小的妓馆灯火通明。熄灯躺在坚硬的柜台上,劳累之极的赵庆云倒头就睡,模模糊糊中,拉客妓女的浪笑环绕而至,街上的影子透过栅板的缝隙,犹如鬼魂一样晃动。有段时间,经常深夜惊醒,怔怔地出神,而后一遍遍回想白日来店的女人。昏暗的街灯灯光钻进门缝,将裁缝店里泼洒成怪异的光栅。夜阑人静,蛐蛐在屋角鸣叫,吱吱吱吱瞿瞿瞿瞿,时远时近嘹亮幽长。很多个这样夜晚或者黎明,赵庆云感觉有沉重的东西压在胸口,叫他不能畅快呼吸,辗转反侧间无奈于下腹的异样,他的喉咙冒火,手不停地哆嗦,双腿僵直痉挛,膨胀感无法倒伏,倔强得乔木样的挺拔。
农历六月十五是成衣行业鼻祖轩辕氏的生辰,各家裁缝铺要照例祭祀始祖。盛掌柜买了香纸黄裱、金箔银箔还有猪头、小鸡,依例为祭礼祖师做了套新衣,一大早随全县同行去供奉祖师,抬着供烧着香,吹吹打打直奔庙上而去。盛记裁缝铺只留下赵庆云一人,见掌柜的和其他伙计走了,赵庆云顿感轻松,他可以尽情地饱览秀色,可以坐在门槛上出神。那天,有窑姐进门要裁衣裳,赵庆云惊住了,这窑姐竟是巧莲。赵庆云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她,巧莲的脸即刻飞起了红晕。他们原本是南沟的邻居,自然认得。巧莲已经改名叫小兰了,赵庆云不知道,他轻轻叫了声“莲姐”。这一声不要紧,小兰的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打湿了衣襟。小兰就这样站着哭泣,宛如风雨中惨白的花朵,赵庆云心痛极了,他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很想扶扶她抖动的肩膀,却只动了动腿,他没敢。赵庆云认定,那些粗暴的嫖客改变了她,原本羞涩亮丽的小媳妇一去不复返了,留下的只是一具沦落的躯壳和浪荡的举止。赵庆云恍如梦中,小兰走了都浑然不觉,胡思乱想了一上午,脑子混成了一锅糨糊。这时有人登门,大吼:“你聋了吗?!”
赵庆云惊得跳起来,只见此人一脸冷峻:“操!当家的呢?”
“庙上烧香去了。”
“怪不得这么清冷。”来人环视四周,说:“不年不节的,烧的那门子香呀。”
客人一屁股坐进椅子里,此人头戴战斗帽,上身白衬衫下身黄呢子日本马裤皮靴,一看就知道铁定是个宪兵。赵庆云端来水烟袋,那水烟袋里已装上了水,镀镍的水烟袋每天都被擦得锃亮。来人不屑地一挥手,掏出了洋烟卷儿叼在嘴上,赵庆云赶紧上前给点着,柔声地问:“老爷,您要……?”
赵庆云聪明得过了头,“老爷”这两个字,是草头百姓对军警的尊称,一般场合有势力的人听了会沾沾自喜,可是眼前的这位年岁不大,颇觉忌讳,脸色更加阴沉:“你小子想折我寿怎的?”
“不的啊,没、没……”赵庆云顿时慌乱起来,随即改口道:“先生,您……?”
“得得得,”来人不耐烦地挥手:“做套协和服。”
“成啊,俺这就……”赵庆云欲言又止,他看见客人两手空空,并无衣料,不免踌躇起来。
第二十九章(3)
来人仰脖吐了口烟圈,乜斜着眼睛:“你是学徒的吧?”
“是,俺得等掌柜的他们回来才能接活儿。”
“你放屁呢?”来人愠怒:“你他妈的也不看看我是谁!”他气呼呼站起来,转身欲离去。
“老、爷爷,啊不先生,您、您是?”赵庆云诚惶诚恐,结结巴巴地跟在身后问。
“告诉你家掌柜的,到我那儿去一趟,你就说我叫李云龙。”
赵庆云一愣,想起来了,眼前这人是老虎窝人,好像是李三子的二儿子。他想说什么,没敢,目送来人大摇大摆地走远了。
斜阳照耀天地,光线就像是钝刀子,细细地切割西康里的景物。盛掌柜烧香之后,想彻底放松放松,便与同行打了一下午麻将,手气还不赖,赢了些许小钱,满心舒坦地往回转。得知李宪兵突然造访,盛掌柜仿佛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吓得目瞪口呆。安城县大大小小的商号,谁家不害怕警察?人家多瞅一眼都觉得心惊肉跳,何况宪兵远比警察厉害,惹天惹地也不能招惹宪兵,盛掌柜边想边使劲儿地揪住衣襟,头皮阵阵发麻。盛掌柜猛抽了三袋烟,跺跺脚才定决心。如今,李云龙已荣升为宪兵,调到县城来了,家就在“丸安商店”胡同里面,独门独院的青砖瓦房黑色大铁门,找起来挺费周折的。盛掌柜手里提着果匣子来到李宪兵家,真是越是害怕越慌神,李家养了三条黑狗,猛地往前扑,直惊得盛掌柜魂飞魄散。好久好久,他捂着胸口才稳定了心神,喘口气,提着十二分小心问:“李宪兵,您找我来着?”
“哦是的,给我做套协和服。”李宪兵坐在院子里葡萄架下,用似笑非笑的眼光打量他。他的椅子很宽大,站起来,双臂朝上长长地抻了个懒腰。
“好哩,这就给您量量。”盛掌柜摸出皮尺,左量右量,默记尺寸。
“你算算多钱?”
“哎呀,您这是说啥呢,俺想孝敬您还没机会呢。”盛掌柜边说边用袖子抹额头上的汗珠。
“还别说,你挺会说话啊?”
“只要您开心就成。”
李宪兵呵呵笑起来:“你这人嘴碎,净说废话。你说多钱就行了,钱我有。”
李云龙这一笑把他内心的戒备消除不少。盛掌柜说:“别介,您为咱大满洲帝国操劳,维护咱老百姓,孝敬您就是拥护日满亲善。”
“嗯——不错嘛!”李宪兵居高临下。
“一心一德,支持大东亚圣……”
“叫你破费了不是?”李宪兵拦住他的话题,直截了当。
“为了大爷您,啥血俺都愿意出。”在进门之前盛掌柜已铁了心,认准了白搭一套制服。
李云龙转过脸来,跟一句:“此话当真?”
“真的。”乍听语气挺坚决,盛掌柜回话时心里发毛。
葡萄藤下的光线很暗,有只绿幽幽的萤火虫摇晃着掠过。李宪兵不紧不慢地道:“今日麻烦盛掌柜了,有件事顺便告诉你一声。”
盛掌柜一惊:“啥事?”
“你隔壁的杂货铺出兑了。”
“兑给谁了?”盛掌柜的脑袋嗡的一下,变得一片空白。
“一个朋友。”李宪兵回答。
“好、好!兑得好!”盛掌柜如啄米鸡样点头称是。
李云龙咧了咧嘴角,用很日式的口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