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①柳罐斗:柳编头盔。
②眼气:土话,意为嫉妒。
③蚂蚁车:窄轨铁道上的矿车。
第三十三章(1)
单从美的角度而言,山里头是相当漂亮的。且不说浓荫蔽日的大森林,就是山脚的灌木丛也俏丽生姿,各种各样的鸟儿尽情啼鸣,蜜蜂啊蝴蝶啊蜻蜓啊飞来荡去。远处是一大片草甸子,黄花蓝花开得像是别致的云彩。草甸子上簇拥着柳树丛的那一条是河,河很文静地蜿蜒流淌,河水清冽得能看清鱼身上的细鳞。坐在山坡上远眺,河边的林子一会儿一股白烟,袅袅蒸腾,升得老高才飘散。刚下过一场雨,彩虹出来了,一头挂在天上一头搭在山后。空气清澈得让人意醉神迷,王宝林叹了口气,扭头对柳载锡说:“政委啊,要是真能打跑了鬼
子,我就来这山里住,还不像神仙似的?”
獐子松组成了这片森林,高大而笔直的树干无一例外地呈现出金黄的颜色,浓郁的松脂香气让人感觉肺腑沁凉。獐子松下面很少长草,虫蛇也少,适宜于“打小宿①”。林子里潮湿,兵们便砍了些树枝倚在树干上,人后背靠着树枝,这样能防止苔藓露水浸透衣服。斜偎在树下的柳载锡翻了下身,看人的眼神很是奇特,先抬手摘下眼镜,揉揉青肿的眼皮,然后盯着看。他说:“妈妈的,这鬼地方没吃没喝,啥鸡巴毛的神仙!”
王宝林懒洋洋的,嘴里头嚼着草茎,独自想着心事。未来仿佛像森林里的雾气一样飘渺,而现实的每一个日子都难以打发,形势越来越严峻了。自从荭草沟、砬子河等战斗之后,整整一个夏天,数以千计的“联防队”围堵,“讨伐队”穷追不舍,原来接济他们的“四季好”也被打散了,三师的人马不足四十人了。潮湿的深山老林里,人们身上长了疥疮,瘙痒难耐。林子深处往往难见到水,许多人的裤裆腋窝濡湿,起了湿疹,走起来火辣辣地疼。行军路上,要是见到谁掰着胯走路,同伴就来打趣,这边就哧牙咧嘴地骂:“操,淹了。”困难难以想象,最要命的是没有药没有盐,别的没有还能将就,没有盐吃真是难熬。上顿野菜下顿野菜,战士们个个浮肿起来,脸上的肉又白又亮,用手指摁下去的深坑好久不能复原。已经一个月没见一粒米了,饥饿和病痛时时威胁着每个人。密林深处净是山珍,木耳蘑菇多的是,吃肉也不算难,狍子肉用白水煮熟了,大家都没了胃口,强咽着吃下去,如同咀嚼破烂的牛皮纸。许多人在跑肚拉稀,全都恹恹无力地不思饮食。王师长心急火燎,叉起狍子腿在火上翻烤着,然后表演似的大吃大嚼,故意弄得满嘴黑糊糊的。他说:“等到将来胜利了,可别忘了烤肉啊。”四下里无人响应,战士们木然不笑,他悲凉地发觉大家已丧失了未来。“兄弟们,我约莫今天咱们能吃上盐!”王宝林成竹在胸,他宣布:“派下山的小兄弟就要回来了。”
昏昏欲睡的士兵们,睁开了眼睛,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他。王宝林站起来,舌头搭在下唇上,吧嗒吧嗒地用力吮吸,他觉得自己嘴里充满咸味,很惬意的那种苦涩。王师长不觉鼻子一酸,但是他制止了可能的失态,挥挥手说:“他妈的,要是老天能下盐粒就好了!”王宝林努力地使脸上浮起笑容,他有了一种幻觉,乒的一响,天空迸飞着晶亮晶亮盐粒,密密匝匝自天而降,冰雹一样噼噼啪啪打得脑壳起包。
“他吃了!他吃了!”森林里回荡着欢快的叫声。王宝林浑身软绵绵的,了无力气,心里清楚下山搞盐的兄弟回来了。他闭着眼,任泪水流泻到耳廓里,湿漉漉的,夜色掩盖了王师长的泪花。老柳在用草棍儿蘸着盐水喂他,一点一滴入嘴,慢慢品味。咸盐的味道是如此厚重,有一种力量直直地涌进肺腑,热辣辣地在胃肠里奔腾冲撞。王宝林坐起来,他看见篝火旁一双双亮起来的眼睛,他感到了振奋,问:“弟兄们,都吃到盐了吗?”
“吃了。”密营里卷过了一阵雷声,雷声低沉而坚定,压倒了滚滚的松涛。
湿热的夏天走到了尽头,蚊子和小咬更加疯狂恶毒,见人就扑上来,专门往裸露处叮。秋天也是蛇频繁出没的时候,林子边缘地带是蒿草繁盛的地方,隐藏着各式各样的长虫,有毒的无毒的粗的细的黑的黄的绿的花的应有尽有,不小心就会踩上一条,用枪刺划拉划拉就勾出一条。不要说咬人一口,冷飕飕的蛇皮贴你腿一下,足够做两天噩梦的。三师的战士们都不断地在脚脖子、腿肚子上抹烟袋油子,以便驱蛇。民间把长虫叫做“钱串子”,意思是见了有发财之兆,但是王宝林还是对蛇深怀厌恶。比较起来,他喜欢模样怪诞的刺猬。这地方刺猬随处可见,毛团团的刺猬蜷伏着身体,黑乎乎一堆的羽刺。王师长见了就有要笑的意思,再三打量密簇坚硬的钢针毛刺,强忍住踢一脚的念头。逮刺猬不用动枪,不像捕野猪、獾子等山牲口那样麻烦,适宜于隐蔽时猎食。办法十分简单,见了人它就一缩,蜷曲成了一个球,用脚或者木棍滚着滚着就弄回来了。吃法也特别容易,用泥巴糊个严严实实的,丢到火堆里去烧,吱滋滋地直冒油。等到烧熟了,把泥巴摔开,皮刺和肉就分开了。味道类似兔子肉,只是山里头缺盐,吃起来实在土腥。
天气迅速转凉,走出大森林就是九沟十八岔。过去是岔岔有人家,而今沟谷里只有火烧后的废墟,留下了大面积的无人区。越过齐腰深的灌木和荒草,再放眼望去,穹庐下苍凉而坦荡,坡地上庄稼如缓缓的厚毯覆盖,像赭黄色的波涛扑面而来。秋收的季节已经到来,却看不到收割的人群。根据情报,日伪警察要组织武装抢收,抗联三师决定在兔子圈一带设伏。懒洋洋的秋日升起来了,快要干枯的蒿草举着闪闪的露珠,一条羊肠小道迤逦而来,像系在牲畜脖子上磨得发白的牵索,顺着山路俯瞰,遥遥可见山下村屯黑色的屋顶和稀疏的树木。抢收的队伍终于来了,起初像一行蠕动的蚁虫缓缓爬进了山坳,晃动的人影越来越清晰了,仿佛撒了一路羊粪蛋。收割的人群成单向纵队前进,三名尖兵小心翼翼的开路,自卫团和伪警队随后押着老百姓,走在最后的是两个日本人。
第三十三章(2)
胜利来得不费吹灰之力,战斗仅仅历时几分钟。西山岗的小旗摆了一摆,敌人的退路就被切断了。枪关枪响了,枪声像暴风雨敲打在铁皮上,走在前面的敌人倒下了,押阵的两个日本人晃了晃栽到在地,其中一个还试图扬起军刀。老百姓哗地跑进庄稼地里去了,匍匐在地垄沟里喘息,四散奔逃的庄稼汉后来弄清了一个道理:小鬼子和警察原来是这样不经打的。枪弹如暴雨般劈头盖脸掷去,自卫团、伪警队一下子乱了队型,登时溃不成军了。虎狼一般的抗联战士从草丛里杀出,“枪是鬼子的,命是自个的,”警察乖乖把枪扔下,连子弹袋
都摘下了。这次伏击,消灭敌伪十三人,俘虏二十余人,缴获枪支三十余枝,自身无一伤亡。打死的日本人,一个是兔子圈警署指导官,另一个是兴农合作社主任。被俘的警察和自卫队经教育后当场释放,平素耀武扬威的警察们灰溜溜下山了,庄稼地里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欢呼声。
坏的消息接踵而至,山里的庄家猎户被集家并屯了,连半山区也不例外。为了彻底切断抗联和老百姓的联系,当局推行“坚壁清野”政策,强制归屯并户,火烧山边沟畔的自然村落,不断扩大的无人区的范围。情报说敌人已在山下层层设防,“七县”联防队正虎视眈眈,此时部队行动无疑于自投罗网。部队的补给成了难题,隐蔽多日的三师难以为继了。王宝林做出了极其大胆的决定,他要只身下山。柳载锡吓坏了,连说天爷爷你太冒险了,老虎窝离咱这里有八十里路呢。王宝林分析说,老虎窝离山区还远,敌人不大戒备,正可以神不知鬼不觉。他还说,离开老虎窝十年了,没人认得他,再说我现在瘦得像干巴猴似的,鬼都不认咱,怕啥?
这天早晨,赵前一如既往地抄着袖管踱出家门。有乞丐堵住了去路,他心里发烦,挥手说去去去。不想那乞丐拉住他的袖子,悄声道:“大叔。我是王宝林。”赵前惊得浑身发麻,万万想不到来人竟会是他,好久才缓过神来,问:“不是说你死了么?”
王宝林说:“嗯,是活不下去了。”
赵前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王宝林说:“你要么带我去领赏,要么救我一命。”
可供思考的时间太短了,赵前在心里迅速地盘算着。一人通匪,全家灭门,这后果他清楚,但又不想吃眼前亏。王宝林简短说明了来意,想买棉花和布匹。赵前吓得半死,嗫嚅道:“侄子啊,不是想要俺的老命吧?再说棉花和布匹都是……”
王宝林不想听他倒苦水,截断话头说:“大叔帮个忙吧,我去南沟等信。”他不由分说往赵前的兜里塞了些东西,沉甸甸的,鞠了一躬走开了。赵前紧张地四处张望,小街上行人寥寥,只有几个挑水的在闷头走路。王宝林转眼就消失了,赵前好半天才将呼吸平稳下来。在旁人眼里,刚才的一幕并无异常,会以为赵财东又碰见了个要饭的,乞丐缠人太司空见惯了,而在赵前这边却心虚的很,脸色苍白,手脚冰凉。他很快意识到,不能再惊慌失措了,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沿街遛跶,边走边寻思。心里乱成了一团麻,怎么也梳理不清。此事须当机立断,拖延不得,王宝林要是有个好歹,他推脱不了干系的。想到这一层,便下了决心。
马二毛赶车下屯,满车子的木料。甘喧恰好撞见了。甘喧站在城门洞里,友好地笑了一笑,尽量笑得自然平熨,甘署长一般是不对别人笑的,爹娘老子以外就只对有用的人开颜,之所以咧咧嘴完全是因为对方是赵家的车夫,而且是与赵家渊源很深的人。甘暄对赵马兰有情有意,马二毛深知这层关系,抱着鞭子咧开嘴笑,露出残缺不全的牙齿:“东家安排去南沟哩。”甘暄点点头,说:“去吧去吧。”可是甘暄心里犯嘀咕,赵家的车马走乡下屯实属正常,一般空车而去满载而归,拉回来秋菜或者柴禾什么的,此种情况极为罕见。虑及他准备做赵家的姑爷,忍了忍没问。署长不过问,其他警士更懒得去管,由着马二毛大摇大摆地驾车远去。甘暄觉得马二毛怪怪的,平日里老是闷声不响的,今儿个怎么忽然热乎起来了呢?眼神极不自然,分明有种恐慌和谄媚的意思在里头,这引起了他的警觉。
黄昏,家家户户都在烧柴取暖,秫秸燃烧的气息在老虎窝街头游荡,呛人的味道在土城墙内郁积不散。赵金氏悄悄地跟丈夫说:“二毛子不老实!”赵前听了一惊,忙问你知道啥?金氏说:“你肯定不信,二毛子是小偷!”女人说她起夜时看见二毛子偷走了盐罐子,直接往车上装。“啊?你说盐?”男人很惊讶,手上的烟灰抖了一下,星星的红亮渐渐黯淡了。赵前惊得一身冷汗,又不敢告诉女人原委,只得低声道:“这号话以后不要说,你装糊涂就是了。”还说:“二毛子自有道理,别再问了,这可是掉脑袋的勾当啊。”
赵家偷藏多年的布匹和棉花不见了。几年前,赵前颇具眼力地购买了三包棉花,说丰年想着荒年,手里没货准心慌。未雨绸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