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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魂-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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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2)

甘暄显示出非同寻常的耐心,涎了脸和马兰套近乎。这天风和日丽,马兰在家拆洗被褥,甘暄又来,马兰不理他,自顾自地浆被子。甘暄不恼,笑嘻嘻地看马兰忙,看得陶醉。苞米粉子用开水冲成了糨糊,被子放入盆中反复揉搓,噗噗叽叽的,马兰的一双小手轻灵无比,粘满粉浆的被子在晾衣绳上很快就干了,马兰找来水瓢,含一口水猛喷:“噗——”甘暄吓了一大跳,随即打破了沉默:“马兰你看,出虹了?”马兰挪动了下位置,果然迷蒙的细雾里有道微型的彩虹,不觉莞尔一笑。接下来,拉抻被子由甘暄帮忙就顺理成章了,两人相

对而立,有节奏地一松一拽,向拔河样一顿一顿的,横拉竖抻褶皱就被拉平了,松开时马兰将被头在手背上甩了甩,甘暄忍俊不禁,也跟着模仿,“啪啪”甩出的声音很大。这回马兰没笑,她一把收起被子,扭身进屋了,留给甘暄皮笑肉不笑的尴尬。

甘暄的确与众不同,总是笑嘻嘻地登门,来时一般不空手,不是酒就是菜,手下的警士也会来事儿,把捞来的油水一股脑地往赵家送。甘暄送来了两匹布,一匹是鸭蛋青市布,一匹是蝴蝶闹莲花的洋布,物质日益匮乏的日子里,两匹布奢侈无比。马二毛看见好东西就高兴,决不会打听来路,再说东家有东西不吝啬,时常分点给伙计。赵前并不领情,冷笑:“呦呵,甘大署长打哪儿勒来的啊?”

甘暄不恼,赔着笑:“哪和哪呀,咱吃哪家商号,是给他们面子呢。再说,大叔你比我爹还亲呢,不孝敬您孝敬谁?”甘暄自觉不外,进了赵家有饭就吃,有烟就抽。甘暄这人年岁不大,老猪腰子不得了。他认为男女的事情要一追到底,趁热打铁才是,哪家的闺女不忸怩?所以得进攻得强迫,女孩子家懂个什么,你越是紧逼,没准人家越欢喜呢。这天甘暄又来,赵前气不打一处来,一口浓痰吐进花池子里:“呸!狗皮还能披一辈子咋的?”甘暄掏出洋烟卷儿,乐了:“大叔,啥狗皮不狗皮的,抽烟抽烟。”

赵前哭笑不得,回头和金氏说:“完了,老丫头非得给他不可。”

“不给,他还能抢咋的?‘满洲国’也得有王法呀。”赵金氏睁大了眼睛。

“他没安好心肠,满世界地张扬,名声搞臭了,咱姑娘还咋嫁人?”

赵金氏说:“唉,还叫他讹上了不成?”

“就是叫人赖上了,这是个滚刀肉。”赵前顿了顿脚。天上笼罩着薄云,暝色渐次从院子的犄角旮旯浮了上来,夏夜闷热无风,成群结队的蚊子嗡嗡打着旋儿,没头没脑地往人脸上撞。

“我咋瞅你,越混越窝囊呢?”女人狠狠剜了丈夫一眼,夜幕掩盖了她的目光。“早先的火气都跑哪去了?”

赵前也恼:“去他妈的,‘满洲国’不让人活了。”

“惹不起还躲不起?”金氏提醒道。

第二天甘暄又上门,问:“大婶,马兰呢?”

“串门去了。”

甘暄很急:“哎呀?去哪儿了?”

登门的好歹都是客,何况甘署长还是吃皇粮的。女主人起身沏茶,哗哗很响的开水倾注到茶杯里,杯里的茶叶顺着水流团团打旋儿。金氏飞快地用眼角扫了扫桌边的甘暄,没有回答,冉冉的热气蒙了人的脸,表情有些模糊不清。看见堂堂警察署长推碾子拉磨的闹心样,赵成永强忍着笑。寻着个机会,甘署长一把揪住赵成永:“你乐啥?”

“我乐啥,你管得着吗?”赵成永一脸揶揄。

“你不说就是王八羔子!”

“我是王八羔子,你是啥?”赵三子现在不怕他,有意想气气甘暄:“怪不得都管你们叫山叫驴②呢。”

说完还哼唱起来:

山叫驴挎洋刀,

变种的蝈蝈真糟糕,

六亲不认瞎嚎嚎,

秋后算帐再瞧瞧……

甘暄脸色铁青,发怒道:“操!我是山叫驴,你他妈的装哪门子蝈蝈?!”

赵三子不想真的惹恼甘暄,赶忙打个圆场:“我是蝈蝈,大肚子蝈蝈还不行吗?”

“得得,你小子成心想看我的乐子不是?”

“你有啥乐子?”赵三子假装迷糊。

甘暄忍住气,说:“我肚子里寻思啥,你不知道?”

赵成永的眼珠子红红的,沉吟了片刻反问:“那,我的心思你知道?”

“东兴长?”甘暄盯盯地看着赵三子,一字一顿:“连、玉、青?哼,你瞒不了我。”

“是,”赵成永点头承认,追问:“你能帮我?”

“少啰嗦!她哪儿去了?”

“山叫驴”出现在德合隆时,马兰并没有感到吃惊,事情好像在预料之中。甘暄依旧是皮靴洋刀,摘下帽子使劲地摇着扇着,他站在戴绍庄内宅的门前,使劲儿地冲着马兰笑,笑得好像在炫耀什么。马兰头一次正面端详甘暄,怔怔地语塞,鼻子竟酸了一下,不知道是喜还是悲。隔着高高的门槛,他们彼此凝视着。她想专心致志地享受这一刻,这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既然谜底已经揭开,就顺其自然吧,不必再欺骗自己了,更不需要掩饰什么了,她想。甘署长的笑容实在是一种冲击,奇妙的欢愉充溢她的灵魂,有股热浪漫过全身,直直流入那深幽之处。

德合隆大药房朝街的门脸还算醒目,但是后宅小院却很是破旧,三间瓦顶砖墙的正房,院子的一侧是储藏药材的厢房。视线所及的是老院旧屋的破砖烂瓦,木窗户木门上的红漆斑驳脱落,青砖墙体有很明显的裂纹,墙头上长满了萋萋茅草。空气中混合着药材浓烈的气味,茸茸的阳光将一切都涂抹成坑坑洼洼。

第三十五章(3)

马兰垂头瞅自己的鞋子,拽过长辫子在手指上绕来绕去。她终于开口了:“你吃饭了吗?”

“吃了。”甘暄发狠道:“这就叫戴老先生说媒,娶你!”

甘暄和赵马兰的婚礼在县城举行,婚礼别出新裁,时尚的说法是“文明结婚”。协和式

婚礼有些猴里猴气,着实让人大开眼界。先说新人的打扮,新郎穿一身白色西装,一举一动都板得很,在乡亲们的眼里,白色乃不祥之色,只适合送葬时穿。新娘子倒是好看,穿一套大红的绸缎礼服,戴一脑袋的碎花,抹了红脸蛋儿,很像要去唱戏或者扭秧歌。依着甘暄的想法,很想叫马兰穿婚纱的。赵金氏一听说婚纱是白色的,勃然大怒,痛骂说谁家女子出嫁穿吊孝的衣裳?恨我们不死咋的?!迫不得已,马兰改穿大红袄。大红袄这种装扮有些魔术的效果,胖人穿了更胖,瘦人穿了更瘦。好在赵马兰秉承了母亲的特质,皮肤白皙身材适中,耀眼成火红一团。

新娘子不坐大花轿了,而是坐在汽车上,顺着洋灰道跑。战时汽油供应紧张,盖克牌汽车的后屁股上安装着锅炉,靠烧木炭做动力,因此老百姓叫这车为火汽车。火汽车煞是威风,载着新人一路颠簸,“突突突”地一走响屁连天,黑烟尾巴足足能拖出百八十米。火汽车是安城警务科长的专车,每逢科长出巡半个县城都知晓,闹动声太大,甘暄认为,娶媳妇声势越大越好。火汽车满街跑的时候,路人目光辉映了新娘的红装,浓烟滚滚渲染了新郎的得意,辚辚车声,场面壮观。男女相傧搀扶新郎新娘下了火汽车,踏着音乐款款而来,在司仪的摆布下,向日本国旗和”满洲国”旗鞠躬行礼。如此举动着实让乡下人吃惊不小:“咋的?‘满洲国’不让拜天地了。”

婚礼在县警务课会议室举行,会议室布置一新,最可笑的是一幅宣传画,上面是皇军士兵和“满洲”百姓亲切交谈,皇军高大威猛,而穿黑棉袍的百姓则满脸感激。宣传画的两侧分别书:“拳拳之日本帝国友谊,洋洋乎满洲邦前途。”县警务课上下喜气洋洋,司法股、保安股、特务股、警务股均有代表参加,一时间警徽闪烁洋刀荟萃。老虎窝乡党头一回见到这么多的警察,紧张到了极点,连呼吸都局促起来。甘暄的顶头上司警务科长主持婚礼,科长先是大讲特讲日满亲善协和共荣,说匪徒王宝林部已被彻底肃清,七县联防“讨伐”大获成功,皇上通令嘉奖,相关军警休整三个月,云云。说了许多才转到正题上去,说是在喜庆的日子里,极其荣幸地参加甘先生赵小姐的婚礼,可谓是双喜临门、喜上加喜。双方都要有代表致辞的,女方这边本该由家长来讲的,但由于赵前死活不肯“文明”,坚持嫁女父母不出席的老令。家长不讲,由兄长赵成永来讲也不适宜,尚未成家立业之人,祝福祝愿之话从何谈起?无奈之余,金氏事前央求荆老先生代为讲话。荆先生德高望重,可是他这一辈子,头一回也是唯一一次站在麦克风后面。面对着这么多人讲话,紧张又兴奋,生怕讲得不透彻,便之乎则也地大谈人伦五常妻贤子孝,显得啰里啰嗦。日本顾问应邀出席婚礼,并充当了证婚人。顾问也不客气,用日语叽里哇啦来了老大一通。交杯酒还是要喝的。酒是红的,这样的红色和这喜庆气氛相配。饮罢交杯酒,新人依次鞠躬,完全日式的鞠躬。向证婚人、主持人,向所有的亲友来宾,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他们诚惶诚恐,看上去像是做了什么有愧于大家的事。台上冗长无聊的表演,使得乡间的客人深觉乏味,他们不关心“满洲国”前途命运,也不在乎新成立的家庭是否结实美满,更不在意甘署长能否早生贵子,他们算计的是婚宴倒底能有多少油水。在滔滔不绝的大东亚圣战的叫嚣里,文明结婚真是怪了巴唧,缺个喜庆的劲头。

赵前不同意马兰冬天出嫁,坚持说等过了明年正月再说吧。他还气恼地说:“嫁个当官的做娘子,嫁个杀猪的翻肠子,嫁个警察……哼!”但是遇到死缠烂打的甘暄,一点辙儿也没有,人家是警察署长,老虎窝的事情谁能拗过他?甘署长一点也不安分守己,拍着胸脯对同事吹牛说做回熟饭吃吃,进了赵家大院就兔子般红着眼珠子,借点酒劲儿房前房后地团团转。自己登门施压不算,还去搬荆子端说情,可荆子端不情愿帮这个忙,气得甘暄威胁道:“你等着!”面对猴急的甘暄,赵前这个气啊,吹胡子瞪眼又无可奈何,只能点着预备女婿的鼻子眉毛骂:“你他妈的也忒霸道了,赶情我爹啦。”

甘暄脸皮厚,不恼:“哪呀,你才是我爹。”

赵前跺了下脚,说:“你,你真是个狗人儿!”

甘暄反而笑了,推了推帽檐,说:“啥狗不狗的,是狗就咬人!”

马兰出嫁,娘家也要招待客人。虽说这些年赵家的财产不断缩水,但喜事还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前屋的门厅里放张桌子,由荆先生记帐收礼,唱收唱写,一笔一划地在红纸上记名记帐。老虎窝是乡野,再加上归屯并户,家家户户的生计难混,大多没有现钱。乡里乡亲的抱只小鸡或者几尺布来,已经是老大的人情,人们一脸羞涩,说:“拿不出手啊。”赵金氏很理解:“啥多啥少的?心意咱全领啊。能来就成。”当亲友问及啥时儿子娶媳妇时,金氏忙点头说:“快了快了。”于是来宾都笑,好啊好啊俺们可等着喝喜酒哩,来人脸上笑其实心里难受。暗想:城里大户人家送礼讲究订做银盾,刻上“美满姻缘”的吉祥话,看着既精神又长脸。可这日子越过越穷,缺吃少穿的,老太太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啊,心里头嘀咕,嘴中却不敢流露半句。要是不慎说走了嘴,抓到思想矫正院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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