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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她父亲牵连而死,具体情形我听唐姬说过了。”刘协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他与董妃虽无感情,可一想她的死状,总不免心生凄凉。
“陛下难道一点儿都不难过?”赵彦平静地问道。他在刘协的脸上分辨出了惋惜、同情和不忍,可唯独没有痛彻心肺的难过。
伏寿在一旁忍不住冷笑。一个臣子大半夜来见皇帝,口口声声问的全是宫闱之事,这可真是奇事一桩。她忍不住说道:“此乃天子家事,你有什么资格问?”赵彦猛然抬起头,双目瞪向伏寿,目光有如女人的指甲般凌厉。
“背德妖妇!滚开!”赵彦突然咆哮道。
伏寿是赵彦最讨厌的女人,因为她总是排挤董妃。董妃不止一次在赵彦面前抱怨那女人有多么恶毒,多么讨厌。自从他猜到皇帝的身份以后,更加怀疑伏寿在其中起到的作用,认为她即使不是幕后黑手,也是个关键人物。现在她居然还有脸称什么家事!天子都没了,哪来的天子家事!
听到这一声咆哮,伏寿的脸色大变,她可从来没被如此羞辱过。刘协按住她颤抖的手,轻轻捏了一下。伏寿毕竟是个识大局的人,她勉强把怒意压下去,别过脸不去理睬赵彦。
赵彦这一声喊,等于是彻底撕破了脸,再无转圜余地。刘协看得出来,这人恐怕已是豁出去了,他飞快地在心里计议一番,弹了弹外袍,从容道:“这些都是朕的家事,赵议郎你身为外臣,为何置喙?”
“董、赵两家,本就指腹为婚。少君入宫之前,与臣已有婚约。只是后来董大人欲效力皇室,这才改变主意,退了聘书。”
刘协闻言失笑道:“难道你就是为了这件事,要来与朕算账么?”
“不是!”赵彦大喝,他今天算是放开了架子,“我赵彦岂是夺妻背德之人!今日觐见,为的是董少君临终前的一个嘱托,来问问陛下!”
刘协神情微微变化。他只知道董妃死于唐姬的庐舍,却不知道在那之前曾有过遗言。他看了眼伏寿,伏寿摇摇头,表示自己也是第一次听说。
赵彦闭上眼睛,思绪又回到了那天晚上。那一晚,董妃手提灯笼守在董府门口,揪住赵彦的衣襟,喊出了这一生中对赵彦说的最后一句话:“陛下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你一定要代我搞清楚这件事,否则我母子死不瞑目!”
赵彦睁开眼睛,仿佛被董妃的鬼魂附体,他从怀里掏出一尊写着董少君名字的灵牌,双手捧起,开口问道:“真正的陛下在哪里?”
是言一出,整个屋子都安静下来。伏寿忽然没来由地想到了张宇,也是在这间屋子里,那位老人也曾经问过同样的问题。在不到半年时间里,连续发生了两次,让她有一种微妙的荒诞感。
“九泉之下的少君想知道,真正的陛下在哪里?”赵彦又问了一次,手中灵位高举,声音增大了几分。这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如果他们一直不肯回答,他最终将会喊出来,响彻整个司空府。
“该来的还是来了……”刘协暗暗感叹。他为了不露馅,一直不敢接近董妃,想不到女人的直觉如此可怕,不仅猜到了真相,还留下这么一个危险的隐患。刘协沉吟片刻,再次试探了一句:“赵议郎,朕即在此,何出此言?”
赵彦冷笑道:“你们瞒得过荀彧,瞒得过郭嘉,却瞒不过我!你与陛下为何相貌相似,微臣不知,但你绝不是陛下!”伏寿觉得不能再任由他胡闹下去,疾步向前,训斥道:“简直是放肆!他不是陛下,你说是谁?”
赵彦充满自信地伸出食指,指向汉室的九五之尊:“你,是杨俊之子,杨平!”
听到这名字,刘协、伏寿大为动容,他们本以为赵彦只是怀疑皇帝身份有伪,可实在没想不到他居然查到了这一步。两人面面相觑,一时居然无话可说。伏寿向冷寿光使了一个眼色,身体轻轻移向床榻旁的梳妆台。
这个人太危险了,必须立刻干掉!哪怕惊动曹氏的耳目,也必须把他的命留在这寝殿之内。
伏寿的举动没有逃过赵彦的双眼,他下巴一昂,挺直了胸膛迎上去:“天子之剑,可以刺穿我的胸膛;皇帝斧钺,可以砍下我的头颅。但这只会让你们遮羞的帷幕更快被扯开,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其中的龌龊。”
听到他这么一说,伏寿只得停下了脚步。这个赵彦果然在外头安排了手段,所以才如此有恃无恐。她用一种怨毒的眼神瞪着他:“董少君生前不懂事,想不到死后托付之人,也是这么胡来。”
“闭嘴,你没有资格评价少君!”赵彦立目而视。伏寿面露嘲讽:“本后执掌凤印,统领宫闱。我没资格评价,难道你这外人倒有资格了?还是说,你们……”她故意露出暧昧的表情。
赵彦不怒反笑:“哈哈哈哈,你不必费尽心机来激怒我。我与少君清清白白,问心无愧。彦今日绝非负气而来,岂会为你这恶妇所挑拨?你越是诽谤少君,越证明尔等心虚!”他笑罢,直视伏寿向前迈了三步,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自信,无比亢奋,一股前所未有的强势席卷而来。
在这个小小的寝殿之内,此时的他才是掌控一切、臧否一切的人。
伏寿退缩了,她紧咬嘴唇,把求助的目光转向天子。刘协还是那一副淡然神情,不见半点慌张,他注视着赵彦,口气一如既往地温和:“赵议郎,纵然是寻常狱讼,亦需凭据。你诸多非议,言之凿凿,总不至于空口无凭吧?”
赵彦闻言,目光一凛,他早就在等这句话了:“如果陛下您还存有半分侥幸,以为臣的要挟乃虚张声势,不妨请看此物。”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扔到刘协脚前的地面,发出清脆的“当啷”声。
这是一件大杀器。司马懿把它交到赵彦手里时,说它是一件刺破伪帝的最强武器。当假刘协看到这一件东西的时候,一定会彻底垮掉。
现在,就是这个关键性的时刻。
冷寿光趋前欲捡,却被刘协拦住。他亲自从地上把它捡起来,在赵彦狂热的目光注视下慢慢检视。
这是一枚铁制箭簇,头呈双翼形,暗灰颜色,翼侧还镌刻着两个小巧的隶字“重黎”。刘协把它架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之间,轻轻一拨弄,这箭簇便飞速地在指间飞转。伏寿和冷寿光惊疑地对视一眼,他们都看出来了,这一类箭簇刘协一定经常使用,才会玩得如此熟稔。
刘协的指头灵活地上下翻飞,巧妙地控制着平衡,让它始终不会落地。随着箭簇在指间越转越快,他的唇边不经意露出一丝微笑,仿佛忘了这是在许都的寝殿与一个危险的敌人对质。
赵彦看到他的反应,冷哼道:“你笑什么!心虚了吗?”
刘协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用指肚轻轻摩挲箭头边缘的粗糙,感受着它的锋锐,过了好一阵子他才重新睁开眼睛,开口问道:“这是仲达给你的?”赵彦重重地点了点头,露出一丝残忍的微笑,答案已经揭晓,这个伪帝该被终结了。
刘协用箭头有节奏地敲着案几,面上泛起无限感怀:“果然是他,仲达可真是用心良苦。”
箭头上所刻“重黎”,乃是颛顼之后,司马家族的最早祖先。因此司马氏铸造的鼎器武备上,都会镌刻“重黎”二字,以明族裔。刘协在河内之时,时时骑射狩猎,这种箭簇不知射出去多少。就连读书时,都会用指头夹着一枚箭头转玩。
刘协一眼便认出来,这枚箭头,是他最后一次打猎时射出的最后一箭。那一箭本来瞄准一头母鹿,结果他一时心软故意射偏,被司马懿大骂软弱,收走了箭头。就是在那一次狩猎结束后,刘协被杨俊匆匆带来许都,再没与司马懿见过……
此时重新看到箭簇,刘协几乎在一瞬间便解读出了司马懿隐藏其中的寓意。
赵彦胆敢孤身闯入寝殿,是因为他有司马懿做外应,有恃无恐。他相信如果自己死了,司马懿会把这个秘密彻底揭开,汉室必会投鼠忌器。讽刺的是,当赵彦亲手奉上箭簇,满心以为摧破伪帝心防时,殊不知,在刘协眼中,他的凭恃已彻底坍塌,杀他将不再需要任何顾忌。
这一枚箭簇,代表的是杀戮,是决断,是冷酷无情。司马懿希望当刘协看到这箭头时,会硬起心肠,当场格杀赵彦,不可再有射鹿时的妇人之仁。
赵彦看似智珠在握,独闯寝宫面质皇帝,可实际奉上的却是一张自己的催命符。
司马懿深知赵彦是一个顽强的人,几乎不可能阻止他对天子身份的调查。为了保护刘协,司马懿只能反其道而行之,利用赵彦的狂热,苦心孤诣地鼓励他,刺激他,让他自己乖乖地送到皇帝面前,引颈受戮。赵彦好似是一枚傀儡,在匠人的牵引之下一步步蹈向火焰,自己却浑然未觉。
这,就是远在温县的司马懿设下的傀儡之术。
刘协虽不知其中原委,但司马懿的用心他是一清二楚,不禁无奈地摇摇头:“仲达啊仲达,你可真是够任性的。”他知道,其实司马懿还有别的办法,但偏偏采取这种刺激的手法,让刘协心惊肉跳一番——这是司马懿对刘协表达自己的不满,想小小地报复一下。
赵彦看着皇帝发愣不语,以为被自己戳中了痛脚,也不催促,踌躇满志地站立在寝殿正中,等待着宣布胜利的一刻。
刘协挪动脖颈,把箭头扣在手里,有些怜悯地望着下首这人。现在情势已然清晰,只消他一声令下,冷寿光便会出手把赵彦杀死,再悄无声息地把尸体处理掉。曹氏最多只会有些疑心,汉室最大的秘密可以保证不会外泄。这是最简单的做法。可是,这样真的好吗?刘协心头闪过一丝迟疑。这丝疑惑不完全是出于仁慈,里面还掺杂了更多情感——有对人心的揣测,有对大局的考量,也有几分对赵彦执著的赞赏,甚至还有对董家的惋惜。
思忖再三,刘协把箭簇轻轻搁下,对赵彦说道:“赵议郎,诚如你所说,朕并非是真正的皇帝。”
天子出乎意料的坦白,让伏寿和冷寿光一下子怔住了。这个天大的秘密,怎么能轻易说给一个外人听?何况这外人还一直叫嚣着要毁灭汉室。伏寿娥眉轻蹙,想要出言阻止,忽然看到刘协偷偷比了一个宽心的手势,只得闭上嘴。
赵彦笑了。答案他早已知晓,现在只是要为少君讨回一个公道。伪帝被逼开口认罪,说明他已心神大乱,低头认输。他把灵位抱得更紧,心想少君在天之灵,听到这些一定会很开心吧?
“哼,少君一早就看出你不对劲,可惜满朝文武有眼无珠!”赵彦愤愤说道,同时瞪了一眼伏寿。董妃几次要接近皇帝,都被她阻止,若非如此,真相早已大白。
刘协缓缓道:“可是这其中隐情,不知你可知晓呢?”
“背主篡位,还能有什么借口?好吧,你且说来,我和少君在听着!”赵彦索性把灵位搁在地上,自己盘膝而坐,双手抄胸,语气里再无一丝恭敬。
刘协瞥了一眼灵位,开始讲述刘氏两兄弟的故事,语气从容不迫,就像是一位史官在记录着前朝遗史。赵彦开始面露不屑,但随着讲述的深入,他的身体不知不觉挺直,眼神里的狂热逐渐收敛。
◇◇◇◇
“……大局所迫,不得不如此行事。朕得位并非不正,有先帝诏书在此。”
刘协讲完了故事,拿出一件东西递给赵彦,这是一条绢带,上面潦草地写着一行墨字。赵彦接过去一看,面色为之一僵。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朕以不德,传位弟刘平,务使火德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