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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纨绔,京城这些勋贵高官,哪家没有几个纨绔子弟?这不算什么大罪。”安阳郡主自觉是苦口婆心,这身份本有高低贵贱之分,虽说戏文里讲什么天子犯法与民同罪,那都是说来骗人的,哪儿有真跟百姓同罪的天子呢?谁要是信,谁就是傻子。
“说到吃空饷,别说本朝,就是前朝,自古以来带兵的将领,也没几个不弄这个的。”朝廷的粮饷拨放是较为苛刻的,不吃点空额,手头连点闲钱都没有,这兵都没法带。不见这带兵打仗少不了劫掠之事吗?当兵就为吃粮,提着脑袋的事儿,连点儿好处都没有,能成么?水至清则无鱼,这起子文官,尤其是那清寒的文官,再想不明白这个道理。拿这个去参人,除非皇帝有心要整治,否则多半都不会理的。
李菡的头就往下低了低。虽然她没说话,但她这一低头,那股傲然的劲儿就弱了许多,安阳郡主就以为她是听进去了:“我不会害你。看过了,过些日子我送你回家去。保你们母子姐弟一生衣食无忧。”
安阳郡主心里其实是可怜李菡的。虽然只在李家住了那么一半日,但她已然看明白了,李夫人贤惠规矩,可是性情太柔弱,并不能支持起一个没了男人的家来。父亲已亡,母亲懦弱,李家族里颇有些人觊觎他们的家产,李菡就必得刚硬起来才成。没有哪个女孩子喜欢自己变得刚硬,可是不变却是不成的。
在这一点上,安阳郡主其实深有体会。她的母亲是大长公主,可是生母不过是个美人,并不得宠。大长公主生性也懦弱,对驸马言听计从。偏偏驸马不是个专一的,家里虽然不敢置妾,外头却时常寻花问柳,甚至还有过外室。驸马的母亲,也就是安阳郡主的祖母,尤其是个难缠的,表面上好,内里阴,大长公主也吃过苦头的。
娘硬不起来,安阳郡主却是自幼就有主意,时常入宫,就与今上交好。那后宫之中,跟哪个皇子交好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安阳郡主那时候也不过才十岁左右,就能认定了公认才能平平的今上,并且一路跟下来,也不是一般人家的姑娘能做得到的。
那时候她也不是没吃过苦头,尤其是皇子们年纪渐长有了夺嫡之思的时候,站错了队,可能就是抄家灭门的祸事。安阳郡主的压力,可想而知。同病相怜,她的确是可怜李菡的。虽然李菡想对付的是茂乡侯府,她还是愿意多劝她几句。
李菡的头就慢慢的越垂越低,后背也没那么笔直的了,半晌才低声道:“郡主,今日在席间,民女听说,宫中要小选了?”
“你想进宫?”安阳郡主顿时挑起了眉毛,“你可知道,你如今这身份,即使入宫也只能做宫女,做不得妃嫔。”
“民女不想做妃嫔,只想做女史。”李菡抬起头来,“民女知道郡主慈悲,可郡主一定也看出来了,民女家中——民女的弟弟还小,要等他撑起门户来,还要好几年……”
安阳郡主的眉毛一下子就皱了起来:“你——不想嫁人了?”
李菡今年十六了,一般人家的女孩儿在这个年纪,不是已经出嫁,就是准备出嫁,可李菡若嫁了,李夫人是根本撑不起这个家来的,而李衍才十三岁,性情又随了李夫人,想等他顶门立户,没个三五年不成。可再拖三五年,李菡只怕想嫁也无人问津了。
但是入宫做了女史就是另一回事了。女史,到了二十五岁上愿意出宫就可出宫,若不愿意,可在宫中至少留到四十岁。而且女史出宫之后,即使不能出嫁,也有不少人家愿意重礼聘去做礼仪教习,教导家里的女孩儿们,一生也差不多衣食无忧。尤其是,对于一般乡下人而言,有女孩儿在宫里,这家人是没人敢去欺的。
可是这一切的好处都只对李家、李夫人和李衍而言,对于李菡来说,她却是拼上了自己的终身。安阳郡主忽然就觉得她更可怜了。
“做女史……”安阳郡主缓缓地说,“不到二十五岁不能出宫,你的花信可就耽搁了……”将来纵然能嫁人,二十五岁也差不多都是去做继室的。
“郡主也知道,我家现在这样子,即使立刻议亲,又能找到什么亲事呢?”李菡话说得很平静,仿佛在议论别人的事。
安阳郡主却从里头听出了几分伤感,心下不由得难受起来。她自己也有些好笑,年纪越大,倒是心越软了,叹了口气便道:“那就由你的意思吧,要入宫做个女史,我还是能说得上话的。”
李菡便跪直了身体,认真拜下去:“民女谢过郡主。”
安阳郡主又叹了口气,摆摆手:“起来吧。”她没有再看李菡,因此也就没有发觉,李菡虽然拜了下去,脊背却仍旧挺得笔直,丝毫也没有之前表现出来的那几分软弱了。
顾嫣然自然不知道李菡在安阳郡主马车上的这番谈话,可是心里总是惦记着这事儿,等周鸿下了衙回家,夫妻两人用晚饭的时候便说了起来。
虽说圣人云食不言寝不语,但孟素蓉在家中并不讲究这个,只要孩子们不是在饭桌上大呼小叫失了体统,说几句话都是不妨的。周鸿从前在军中多年,当然更不讲究这个,两人边用饭,边说话:“你看真了?果然是李姑娘?”
“我和娘瞧着都是的,虽说眉眼有所变化,但大致不差。何况郡主也说,她名‘菡’。”最主要的,还是那股清冷孤傲的气质,当初给顾嫣然留下了深刻印象。
周鸿不由得有些坐立不安起来:“她既来了京城,怎么不捎信给我?还有李夫人和衍哥儿,也不知来了没有!”李菡若是在安阳郡主府,他却不能随意上门去拜访。
“或许她才来京城,还以为你在西北军中?”顾嫣然随口猜测了一句,“说不定过些日子她知道你在京城,会上门来。”
周鸿眉头就皱了起来,半晌才摇了摇头:“未必。李姑娘的性情……罢了,我明日去打听打听。”
顾嫣然点了点头,就把话题转开,说起今日与孟素蓉商议的生意经来。周鸿听得就有些心不在焉,顾嫣然发觉了,渐渐就停了。周鸿这才觉得不对,抓抓头发有些歉意道:“这些我都不懂,你做主罢……我惦记李夫人,有些走神了。”
“这会儿急也没用。”顾嫣然虽然有点不高兴,但李檀毕竟对周鸿有所不同,便安慰道,“李姑娘在安阳郡主府上,总归没有坏事。”
周鸿虽然点头,但显然心里还是不踏实,顾嫣然也就不说话了。两人沉默地吃饭,忽然听见外头有动静,在旁边伺候的丹青连忙走到门边看了一眼,却是在珂轩服侍的一个小丫鬟,气喘吁吁地跑来:“少爷,少奶奶,谢姨娘跌了一跤,肚子疼!”
周鸿砰地一声将碗筷扔下:“请大夫了没有?”
小丫鬟被他吓了一跳:“石绿姐姐已经叫人去请了,叫奴婢来给少爷少奶奶禀报……”这是大事,肚子疼多半是动了胎气,石绿不敢隐瞒。
周鸿在小丫鬟回话的时候就已经拔脚出去了,丹青不由得有些埋怨:“好端端的,怎么会跌了……”
“去看看吧。”顾嫣然也放下了碗筷,觉得半点食欲都没了。
主仆两个到了珂轩的时候,谢宛娘已经被扶到了床上躺着,见了点红。小桃吓得脸都白了,不停地抹眼泪。周鸿一边催着请大夫,一边沉声在问她:“究竟怎么就跌了,你是怎么伺候的?”
小桃忙跪下道:“都是奴婢该死。石绿姐姐说,姨娘有身子,多走动走动好生产,所以姨娘饭后总要走一刻钟。谁知道天色暗了,就踩到那青苔上去了。奴婢该死没有扶稳,奴婢该死!”说着就磕头。
石绿在旁边,脸色也白了,跟着跪下:“是奴婢大意了,本该也跟在姨娘身边的……”她是一片好心,孕妇多走动易生产,还是从前听杨妈妈说的,她看谢宛娘自进了府就是吃得多动得少,才跟她说这话的,谁知道今日眼错不见的,谢宛娘就跌了呢?
“这会不是请罪的时候。”顾嫣然看周鸿脸色阴沉,担心他会开口责罚石绿,便上前道,“一会儿大夫来了,诊过了脉再说。”
周鸿脸色难看,但到底没说什么。幸好这时大夫已经请了过来,仔细给谢宛娘诊了脉,便道:“是动了胎气,但还不算太厉害,须得卧床静养几日,好生吃几帖安胎药。”
顾嫣然微微松了口气:“那就请大夫开个方子。还要问一句,这有孕在身,可宜走动?”
大夫不假思索道:“只要胎气稳固,走动几步有益无害。”他也是在大户人家后宅常走动的,知道大户人家这些奶奶太太们,在生育之事上比乡下的农妇要困难得多,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久静不动,到时候生起来自然困难。但大户人家有规矩,事情也多,大夫明哲保身,若没人问起,他是不说的,这会儿听了顾嫣然问,这才说出来,“适当地走动,于胎儿和孕妇都好,将来分娩之时也容易些。只是孕妇身子沉重,走动时必要小心,万不可跌撞。”
石绿跪在地上,觉得后背一层冷汗。她知道顾嫣然这时候问这话,是替她开脱,免得周鸿迁怒到她身上。果然周鸿听完之后,便不再看她了,只请大夫开方子,催着去熬药。
这一折腾就是一个时辰,直到安胎药喝了,谢宛娘说肚子不疼了,大家才散去。出了珂轩,顾嫣然默然走了半路,才道:“若是不合适,就叫石绿还回我身边来当差,另找个人去珂轩罢。”
周鸿没听出她的意思来,想了想道:“别说,倒还真有个人合适。”
顾嫣然听他这么说,心里就往下沉了沉,莫非他当真怀疑石绿?脸上却不能露出来,只问:“是谁?”
“是我从前的乳娘,姓齐。”周鸿声音微有些沉黯,“后来被夫人打发出去了,人还在京城。她生过两个儿女,都没能活得下来,但到底是有经验的人,若是让她来,你也能放心些。石绿这丫头虽说稳当,做事又认真,可到底是个没出阁的姑娘家,也不方便。”
顾嫣然忍了半晌,终于还是道:“齐妈妈若来自然是好的,倒也免了我身边丫头们的嫌疑。”
周鸿一怔,这才发觉顾嫣然的脸色也不好,忙道:“我并没别的意思,只是你身边人手也不够,又都年轻……”
顾嫣然低着头不看他,只道:“二少爷不疑心我就好。”
周鸿听她又不叫峻之了,顿觉不妙:“我并非是疑心你!”珂轩里铺陈摆设的都是顾嫣然嫁妆里挑出来的东西,谢宛娘跌倒的时候,还是小桃在身边伺候,再怎么也扯不到顾嫣然身上来。但是他一时都想不出什么话来解释,只能拉了顾嫣然的手道,“我只是一时着急,绝没有疑心你的意思!”
顾嫣然只点了点头,却没说话。虽然周鸿说不疑她,可一听谢宛娘跌倒便拔腿就跑,这样担心着急,看在她眼里却总有几分刺心。
周鸿看她低头不语,心里发急,一路跟着她进了内室,挥退了丫鬟们,才又问道:“我当真只是一时着急,若有半分疑你的意思,天打五雷轰,刀兵加身,死无全——”
顾嫣然被他吓了一跳,万没想到他居然张口就要发这样的重誓,连忙伸手就去捂他的嘴:“胡说些什么!”天打五雷轰也就罢了,但刀兵加身什么的,武将是最忌讳的,周鸿发这样的誓,可见是真急了。
“那你信不信?”周鸿将她的手拉下来握在手里,急急地问。
“我信就是了。”顾嫣然的手被他紧握着,有些发疼却热乎乎的,轻声道,“你说得对,这一屋子的人都不会伺候有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