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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的的确确是大吃了一惊。“怎么找到的?”
“我们收藏了达尔文家族大量的资料。伊丽莎白——莉齐——住在剑桥,终生未嫁,就在这儿的威斯特路的一幢小房子里。去世后,她的财产,包括书籍,全都收藏在了我们馆里。”他把书递给休。“你根本不清楚我们后面都堆了些什么。仅仅达尔文的资料就放了16个盒子。防酸的,你放心吧。”
休把书托在掌心。它的封面是布面的,很厚,却出奇地轻。
“我原以为你说全被搜遍了呢。”
“有关达尔文的搜遍了,但莉齐的没有。实际上你是第一个要那本书的人——至少是1978年我们开始使用计算机以来的第一人。我可没有费心地一个个去查以前的卡片目录。”
罗兰走开了。休开始阅读那本书。诗里的两姊妹叫劳拉和莉齐。
莉齐,他想,难怪她那么喜欢这首诗。
姐妹俩躲在林子里小溪边的灯心草丛中,听丑陋的男妖精叫卖他们甘美、勾人的食物——“来买我们园里的果子,来呀,来呀……”贞洁的莉齐塞着耳朵跑了。但劳拉却抵挡不住他们的诱惑,走了过去。她付给他们一绺金发。
然后:
她吸呀吸呀更多地吮吸
不知名的果树结出的果实,
她吸到嘴唇疼痛……
劳拉回到家里,对那种水果上了瘾。如果不让她吃,她就会炽热狂躁地剧烈扭动。那渴念如此强烈了,她病倒了,最后到了死亡的边缘。莉齐再也看不下去了,她必须拯救自己的姐姐。她钱包里带了一便士金币,去找那些妖精。他们要她和他们一起宴乐。她拒绝了,并坚持要回那枚金币。他们辱骂她,并想强迫她吃他们的水果。但她紧闭着嘴唇。“感觉到汁液沾满了她的脸,盛在下额的小酒窝里,她心里笑开了颜。”
她跑回家里,大声叫喊劳拉:
你想我了吗?
快来亲我。
别管我身上的瘀伤,
拥抱我,亲我,吮吸
我从精灵那里为你挤来的汁液。
劳拉照做了。她紧抱着妹妹,亲啊亲啊亲她。她酣睡了整整一个晚上,一觉醒来又恢复了青春活力。许多年后,当她们都已为人妻为人母,她们把孩子叫到一起,给他们讲男精灵和妹妹救姐姐的故事。
没有朋友像姐妹,
无论和风或暴雨,
在贫乏的道路上相互鼓励,
将迷失了方向的拉回。
休放下书,想着莉齐,达尔文的莉齐。当然,那首诗会让她痴迷若狂。她被那首诗所吸引,正如诗歌里的劳拉被精灵的水果所吸引那样。来买我的果子,来买,来买。
一束阳光照射在书上。休举起书,在金色的光束中转动。当书页翻动时,一张纸片落出来,飘到了地上。他弯腰拾起那张纸。是一封信信笺纸很厚,上面有一片明显打湿过的痕迹——实际上是半张纸上的半封信。上半部分,包括称呼,已经没了,像是被撕掉了。
他估计是写给莉齐的,因为它藏在她的书里。他想自己认出了是她母亲宽矮、粗笔画的字体。字迹非常潦草,像是写的时候非常愤怒。
就算是我不给你爸爸讲,你的过失也很快会被他知道得清清楚楚。那会让他非常伤心的。除了告诉你应该祈求他的宽恕和上帝的宽恕外,我不知道还能对你说什么。做好最坏的准备,无论是什么样的惩罚,你都要以一颗悔悟之心去接受,因为你完全是自食其果。你将会被送走。女儿啊,你怎么能够做这样的事?你怎么能那样自私和残忍呢?你难道一点不在乎我们的家吗?你难道没想想你的行为会给我们造成怎样的影响吗?稍微想一下你给我们可怜的家庭带来的耻辱吧。这就是背离上帝和我们的救世主耶稣的恶果。从你拒绝接受坚信礼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走上了一条错误的道路,但我从没想到竟会是这样。哦,我们该怎么办啊?发生这样的事,我们以后怎样做人啊?
我彻底绝望了。
仍然爱你的母亲,爱玛
休把信放在衣服口袋里,穿过宽敞的阅览室,走进侧边的复印室。他复印了一份,又回到书桌,把信放回书里,然后把书拿到还书柜台。
罗兰已经走了。
他看了一下手表。贝丝会在普林斯里真特等他了。他很想喝一杯。当他走下前门台阶时,他拍了拍衣服口袋里的复印件。
我的天,他想。她怀孕了。真难以置信,她离家出走后怀孕了。她会怎样?——真奇怪,事情已经过了150年了,还想让它复活,还想去理解它的意义。有时这一件件的事情很符合逻辑,有时又不是那样。有时做研究历史的会比生活中的本人还要清楚。在这一事例中,休就知道在不远的将来的某个时候,莉齐将会与一个她没与之结婚的男人怀孕。单是这一事件,就足以使她的世界坍塌下来。当她还在日记中喋喋不休,当她还只有20余岁,还在沉思冥想着唐豪斯的客人们,在玩迷藏,以及如此等等时,你就知道了那将要发生的一切——多么可怕!这就像看着一辆超速行驶的汽车,而且明知道它就要撞车一样。掌握着这样预见的人,有如上帝。
第十五章
小猎犬号
沿着火地岛海岸前行,在汹涌的海面上升降起伏。查理站在甲板上,双手紧握索具。他透过薄雾向岸边一瞥,禁不住微微一颤,他还从未见过这样荒凉的地方。乱石群一直延伸到海里,地面上弥漫着一层阴冷的雾气。这里惟一的植被便是南极山毛楂。远处那锯齿状的山峰如同牡蛎壳的边纹,虽不怎么宏伟却有点骇人。山周围是经雨水长期浸泡的泥沼。一切都是那么荒凉和灰暗。
杰米·巴顿走过来,站在查理旁边。近几周,船一路南行渐远,大家历经了严寒,呼吸着泥土阴冷的气息。三个火地人举止变得有些异常,火地·巴斯克特身子臃肿(照查理看来,她倒像是怀孕了),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甲板下面,也很少说话。约克·明尼斯特想要独占她,一有机会就坐在她旁边,而别人一靠近她,他便面带怒容。杰米也失去了他一贯的快活劲,变得有些忧虑。有时他看起来迫切想到达目的地,有时却好像又害怕到达。
他戴着白手套,双手紧握栏杆,脸在雾中显得更加阴沉,如同磨光的乌木。他剪裁精致的衣领随着海风来回摆动,除却他凄凉的神色,整个是副喜剧相。
查理走过来斥责他道:“得了,老兄,你快到家了,应该流露点感激才对。菲茨洛伊船长不辞辛苦地把你带回家乡,你却阴沉着脸来回报他,有点过分呢。”
“可是,这根本不是我的民族。这些是奥纳族人,他们很坏。”
“对。不过记住,你在英国生活过,你见过国王,你可比他们强,你有文明这副盔甲来保护自己。”
“我的民族很文明,你们去见了我的民族。那些伟大的人们,保证没有坏蛋。”
“我记得已对你讲过了,我会去见你的民族和你的领袖的。”
杰米回头又盯了一眼那恐怖的河岸。每逢这种场合,查理便觉得这个年轻人像个六七岁的孩童一样性急和令人费心。事实上,三个火地人都是这种性子,像孩子一样任性。他叹了口气。他一直坚信所有的人在基本层面上行为都是一致的,是形形色色的社团的力量导致了个体的差异,导致一些高等,一些次之。人性是通往理性和品德之途上的阶梯,原始部落居于阶梯最底层,英国人和其他某些洲的居民居于最顶层。这些未开化者接纳文明的那种憨厚的方式,证实了他的观点的确是正确的。现在,查理却在想,既然他们接纳文明素质那般迅速,来到故土后会不会也那般迅速地就将其丧失呢?
杰米走开了。查理意识到另有一个人影潜伏在他身后,还没转身他就意识到那人是谁了。
“喜欢这里的景色吗?”麦考密克问得很简练。
“很喜欢。”
“我说啊,杰米告诉过你他要去自己的家乡吗?”
“说过,怎么?”
“他老拿这烦人的事来纠缠我,要我们向内陆行驶,去见他的家人和他的部落首领,一个叫什么奥坎尼柯特的家伙。”
“我告诉他我会去的。”
“我也这么告诉他的。尽管我一直在想,却始终也讲不出个去的缘由来。去那里大概要一天的艰苦行程。”他想了一下,接着说,“你注意到没有?这些人似乎没有一个表示‘不’的意义的词,也许他们没有这个概念,我从没见过他们想要什么东西时会中途放弃。”
查理没有回应,事实上他对杰米脑袋里整天想些什么一无所知。他想像不出他的脑海里是个什么样子。杰米的推理方式看起来那么愚钝,那么迥然不同,与时空、因果等这些范畴差之千里,并且带着迷信和万物有灵的谜一般的色彩,着实让人捉摸不透。一个事物不仅仅是这个事物本身,也可同时为两个事物。每个事物似乎衍生于其他另一事物,而这种方式查理还远未掌握,只知道它是系统的,像花蕾开出花朵,又变成果实,而花蕾、花朵、果实各自又有何相干呢?
“喂,”麦考密克扰乱了他的思绪。“你听见没有?我们可能要登上另一条船。”
“另一条船?天啊,为什么?”
“也许菲茨洛伊船长觉得我们要完成勘查任务尚需援手,与舰队司令联系看来来不及了。船长打算自己掏腰包,回头再寻求偿付。”
“不过这样做很愚蠢,他不能未经允许做这种事。如果他们不同意呢?”
“我敢说他们会同意的。船长很擅长交际,你也知道的。”
查理心存疑虑却来不及表达了,因为小猎犬号正绕过一个海湾靠向岸边,大雾突然现出一个窟窿,眼前的情景让查理和麦考密克屏住了呼吸。
放眼望去,不到40英尺远的地方,有几个近乎全裸的野蛮人。他们仅在肩头上披着某种兽皮,一头长发披散在胸前,脸上涂满了红色和白色的花纹。这些人连蹦带跳,将手臂伸向空中边打着手势边骇人地叫着。他们跟着船在岸上跑,跃过一块又一块凸石。很快一些人开始口吐泡沫,鼻涕直流,褐色的皮肤上覆满了油脂、鼻涕和唾沫。
“天啊”,麦考密克说,“我还从没见过这个样子的,你觉得他们危险吗?”
查理不知该如何作答,他觉得他们就像是另一个世界的精灵,或者说像他学生时代看过的韦伯剧《射手》里面的魔鬼。
船绕过另一海角,他看到四周无论是遍布的小岛上还是小山脚下山麓中的高冈上都燃着火,升起的烟与雾交织在一起,正是麦哲伦见到过的情景。正是这火激发了麦哲伦,把这片土地称作火地岛。他们点火是鼓励船只靠向岸边,还是警告其他居民船只来了呢?
几天后,小猎犬号在好胜湾下了锚。他们划小船到了岸边,查理和菲茨洛伊呆在那只尖尾大艇内。杰米身穿蓝衬衫白短裤,衣着亮丽,却在船尾缩成一团,明显感到恐惧。几个居民早已聚在岸边,来回走着,声音嘹亮地呐喊着,其他人则站在山石上向下望。
“这些是奥纳族人”,菲茨洛伊解释道,“这些人不像杰米·巴顿那族人,是印第安森林部落。他们不用独木舟,以弓箭打猎,他们身材高,有6英尺,能讲六七个西班牙语词,通常是他们想要的东西,如刀子等。这也证实他们与外人有些来往。”
小船靠了岸,印第安人涌了过来,手指着船上的东西,口里叫着。船员递上各种各样的礼物,印第安人抱过去并立即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