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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衡又对程震吩咐了其他安排,于是几艘船上都忙碌了起来。
杨钦治已经被带到了甲板上来,现在不需要望远镜,只用肉眼就能够看到那蜂拥而来的敌船。
杨钦治被押到甲板上,海风吹得他眯了眯眼,然后就看向了季衡。
现在已经非常明显知道对方的确是徐铁虎的船队了,有几艘大船上,已经打起了徐铁虎的旗子,正是一只下山猛虎图案的*大旗。
季衡对他说道,“徐铁虎该是来救你的。倒是我轻敌了,以为这一带海域已经被荡平,不会遇到危险,便只用十几艘船护卫回温州。”
据季衡所想,徐铁虎来得这般快,定然是早有准备。
他既然能够在这里截住朝廷的船,想来是早早就等着了,这样的话,他是有时间到嵛山岛上去救王启集团的,但是他却没有去,似乎是料到了朝廷会将杨钦治带回温州一样,他这样半途截人省时省力。
有一瞬间,季衡甚至想难道是许七郎有对徐铁虎通风报信,但是他马上就打消了这个猜测,第一许七郎也不知道他们要如何处置杨钦治和王启,而且也不知道他们之后的行程安排,即使他有心也无力。再说,许七郎会这般背叛他让他陷入险境吗。
季衡想完之后,心中生出了一点悲伤。他将许七郎当成了一股势力来判断,而不是一种感情来判断了。
对方大约是通过望远镜看到了季衡身边杨钦治,渐渐地,他们的船只收了部分船帆,行驶速度慢了下来。
只有一艘小船往季衡这边的广船驶了过来,在有些距离的时候,对方对季衡他们的船只喊道,“我们当家说,将郡王送还我们,就饶你们不死。”
季衡瞥了杨钦治一眼,杨钦治居然神色未变,既没有被救的惊喜,也没有被刀抵在脖子上的恐慌。
这般大家风范,倒是很让人敬佩的。
季衡让身边卞武回了话,“回你们当家,可以将杨钦治交给你们,但是,我们不在船上交,我们上岸之后才交人。”
对方那船又去同对方的船交涉了,再又过来传话。
季衡拿着那望远镜将对方的船只一一看过,对方那最大的一艘福船上,站着一个高壮黝黑的大汉,此人即使远远看着,他带着的一身戾气和杀气便让人心惊。
徐铁虎一向高调,见过他的人很多,季衡也有他的画像,所以马上就认出了人来。
他看了之后,还将手里的望远镜递给了旁边的杨钦治,用手指了远处的一艘船,说,“他在那艘船上。”
杨钦治这时候神色才有些变化,迟疑了一瞬之后将望远镜接了过去看向了那艘船,于是在瞬间,他几乎是和徐铁虎对视上了。
徐铁虎也正接过了手下手里的望远镜看过来,两人都发现了对方在看自己。
这自是在季衡的计算之中,他刚才看那边时,就知道对方船上徐铁虎身边的手下定然会将望远镜在这时候交给徐铁虎。
季衡盯着杨钦治,看到他神色大变,几乎是慌乱,他的眼底深处便闪过一丝了然。
之前杨钦治写给徐铁虎的劝降信,从头到尾,的确是看不出任何不妥之处的,但是季衡一看,就看出了深意来,大约与他自己给皇帝写信时用的语调有关,所以他才能够看出别人信里所包含的深意来。
季衡给皇帝写奏折,最初总是最规矩谨慎不过,但是因为太规矩谨慎,反而显得太过疏离,让人觉得他好像在对皇帝不敬一般,于是只好重新写,但是这次其中几句话又太随意,让季衡觉得十分别扭,似乎别人一看就能看到他在和皇帝调/情一般,于是只好又重写,往往一个晚上数个时辰的时间就完全浪费在一封只有几百字的奏折上了。
渐渐地,写信写奏折写得多了,季衡才把握了一个度,那就是一般大臣的那种写法。
杨钦治写给徐铁虎的劝降信,里面的语调也是太正式了,正式到有些不可思议,只是死板地要徐铁虎投诚朝廷,和朝廷作对会没有好结果的,且朝廷答应了他,要是徐铁虎投诚,就不计较杨钦治为叛逆吴王的第三子的事情。
这信太死板了,完全没有带着一点感情一样,反而是这样,就显得太不正常。
季衡又叫来看守杨钦治的士兵询问,果真得知杨钦治这信是写过好多次的,废掉的稿子都被他扔在装水的碗里泡开了,不知道那些信纸上他到底写的什么。
这正好就印证了季衡的猜测,除了*着一个人的时候,谁会这般心思复杂地琢磨信里的用语和意思呢,再说,又不是给上峰写信。
而且,据季衡所知,徐铁虎当初向王启要人要钱,王启既没有给他人也没有给他钱,最后徐铁虎竟然没有和王启闹得太难看,至少是没有打起来。
以徐铁虎暴躁的不愿意吃亏的性格,简直是不可能,所以只能是他要的人自己不愿意去他那里,这个人甚至也让他对吴王留下的那大笔的财富丧失了兴趣。
季衡从来没有看过言情小说,要不是和皇帝纠缠这么久,他是想破脑袋也不可能明白杨钦治和徐铁虎之间那百转千回的感情纠葛的。
当然,在现在,季衡也没有明白,甚至也无法理解,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利用两人之间的那些纠葛。
239
季衡已经早让士兵不再挟持住杨钦治;杨钦治放下手里的望远镜,又递还给季衡。
季衡看他突然从之前的镇定自若变得神思不属,便问道;“你不想被他救走吗?”
杨钦治将手紧紧地捏成了一个拳头,似乎是在克制什么,又把头低了下去;好半天才回答季衡;“不想。”
季衡似乎早知道是这个答案,他也不问原因,只说道,“你不愿意去他那边;我们可都得葬身海底了。”
杨钦治抬起头来看向对方那气势威武的船队;叹了口气;却没回答。
季衡又说,“我们现在可得好好保住你的性命,不然我们这十几艘船上千余人就要没有活路了。活着总比死了好。再说,这般死在海上,又如何对朝廷交代。”
季衡接着道,“所以,对不住了,还是得把你送到他那里去。”
杨钦治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季衡继续说,“以前徐铁虎是吴王跟前深得信任的大将,甚至有第一勇士之称,据说可以以一敌百,我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过他因此能够自由出入吴王府门庭,你们那时候,定然能够经常见面,关系非常好吧。”
杨钦治紧紧咬住了牙,似乎呼吸都变得急促了,好半天才道,“你不用说了。”
季衡果真不再浪费口水,而那艘传话的船又驶过来了,居然是直截了当地回答,“我们当家说好。”
季衡还是让卞武回答,卞武大着嗓门回话,“我们要到温州才交人,你们船多势大,咱们船少人少,我们得保证安全。”
对方那船又驶回去了,季衡侧头看脸色发白精神怔怔的杨钦治,“看他这么爽快地就答应了,一定是太在乎你。”
杨钦治这时候稍稍冷静了一些,看向季衡道,“他这里有一两万人,即使你们把我带到了温州再交给他,你们也不一定能够逃脱,反倒可以让他将温州劫掠一番。”
季衡却说,“事无绝对,再说,他还没有答应。”
温州处的港口,根本容不下徐铁虎的这么多船只,到时候,他只有一部分船能够靠岸,即使他有一两万人,但是不能靠岸,便也是徒劳。而且,要是他的船真的都挤到港口,温州港进去了却不好出来,到时候他的船堵在港口里,要是用火攻,大火燃烧起来,徐铁虎越是船多人多越容易被困住,再说,他之前就已经在温州安排了林琮剩下的兵力了,加上温州本地的卫所军队,能有七八千人了,且林琮的队伍乃是朝廷的精锐,曾经多次以一敌十以少胜多。
季衡没讲这些,他只是问杨钦治,“你说他会答应吗?”
杨钦治看向季衡,他比季衡还大好几岁,季衡收敛起身上的威势时,看着就是个温柔可亲的文雅少年,杨钦治道,“我不知。”
季衡却说,“要是他不答应,你能劝一劝他吗?”
杨钦治目光闪了闪没有说话,季衡道,“我知道你不在乎自己生死,但是,你也要完全不在乎这几万人的生死吗?”
杨钦治目光转向了他,淡淡道,“这个天下不过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太祖皇帝夺取天下时,死了多少人,哪场战争战场上不是血流成河,一将功成万骨枯,更遑论是一个皇朝的更迭,那时候,好些城池最后甚至只剩下原来的十之一二的百姓,但经过这近百年,这些城池不是还是发展起来了,甚至人口比以前还多,天下之人,不过是在一场戏里罢了,生死有命,即使现在死了几万人,也丝毫没有什么,还会有新的人出生,总之,这片土地又不会寂寞。你不用拿别人的性命来说服我。”
一般人听闻杨钦治这话,恐怕得气得要吐血,季衡倒没气,只是心想,最近这么短短时间,就遇到两个持这种观点的人了,许七郎也真不是唯一的。
季衡笑了起来,说道,“好,好!那我且问你,你父母死时,你没有一点悲伤吗。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你一点也不动容吗。要是我马上让人用远程火铳将那徐铁虎打死,你也能说,生死有命,他死与不死,都没有任何关系吗。”
杨钦治神色还是镇定而淡然地看着他,但是眼神却出卖了他,而且他也皱起了眉头来。
季衡道,“你别不信,我这里有精确射程在一百丈以上的火铳,这边射过去,他那边根本不会发现,他不会躲避,你说,他会不会死,若是我被逼急了,反正是同归于尽,你以为我不会这般做吗。”
杨钦治这时候也笑了一声,道,“你小小年纪,倒是很有些能耐。”
季衡这时候也笑了,“不敢当。因为我可做不到你们这般无心无情,我看到百姓被倭寇掠杀便恨意翻腾,看到好好的家园被倭寇烧毁就心疼难忍。如此这般,我没有一点能耐又怎么行呢,还不得被憋死吗。你看你也并不能完全放下尘俗里的*恨情仇,又如何要将那‘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放在心里。天地不仁,人却是有情的。这里的人,是另外的人的儿子、丈夫、情人、父亲,生死的确是有命,死只是一瞬间的事,但是活着的人却太痛苦了。我也不怕死,但是我怕活着的还在乎我的人难过。你的父亲,因为谋逆,差点让天下大乱,他的身上背负了多少性命,之后王启和徐铁虎的人上岸作乱,又有多少百姓受难,我想,你大约不知道,而且也不想知道,你能这般超脱,不过是因为你是郡王罢了,从小被人捧着,没有受过苦,却以神灵来看待自己,真是吃着别人的供奉,却还嫌弃人卑贱了,不正是最让人不齿的人吗。”
季衡说到最后,已经带上了嘲讽,杨钦治最初只是皱眉不语,后来被季衡堵得要怒火中烧,他从小身体不好,小时候能够活下来都是一个奇迹,因此性格就变得十分淡,又觉得自己勘破了生死,对一切都不在乎,此时被季衡这般一说,倒显得他是个最自私最可恶的人了。
杨钦治毕竟年纪轻,哪里能够做到七老八十的修禅者的淡定,到后来,他已经是面红耳赤。
季衡这时候却放软了声调,道,“我知你从小身体不好,不勘破生死,一直活在自己活不了多久的恐惧中实在太痛苦了。但是你现在身体还好,能够活一天,就享受这人世间一天,又有什么不好。大喜大悲,大痛大伤,皆是人活着的证明。恣意地活一段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