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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冬笋,应当是先入清水煮熟,然后放到冷水里浸泡半日,便再无涩味。”
说话之人,却是对面一直看她试毒的天子,神情语气都是十分自然。
立在一旁的太官令吓得冷汗直流, 嚅嗫道:“是,御膳房厨子们定是偷懒了,臣这就责问处罚去。”
君浣溪瞠目结舌,自己远离庖厨,十指不沾阳春水,原以为冬笋就是那一种味道,谁知烹调起来还有多重工序,这随口一句,却是令御厨们挨骂受训,实在过意不去。
“陛下……”
刚要开口求情,却见天子轻轻摆手,温言道:“无妨,有些涩味也能吃的。”
太官令抹一把汗,行礼退下,君浣溪也是松了一口气,将剩余菜式一一尝过,随即起身道:“请陛下用膳。”
说话间,吴寿已经递了只空碗过来,又拢袖退开。
按照她制定的膳食规矩,饭前先喝小半碗汤羹,帮助消化,有利健康。
君浣溪舀了半碗汤奉上去,宇文明略端在手中并不张口,目光却还是落在那一碟笋丝上面,游离一阵,即是重重叹气,喃喃低语。
“都说世间本无难事,就如这冬笋去苦,清水煮浸,用心即可,为何朕贵为天子,得掌大权,却始终心愿难遂……”
君浣溪离他最近,这叹气之声听得分明,只是对那一声感慨,却如堕云雾,不禁轻问:“陛下……可是有心事?或者说出来,让臣为陛下分忧?”
宇文明略哼了一声,似是不愿多说,只淡淡一句:“说了你们也不明白,不说也罢。”
君浣溪低下头去,暗地扁嘴。
这沉闷的性子,一锤子砸不出个屁来,自己已经见惯不怪了,何必自讨没趣?
不过,好似自己的性格也是如此,两只闷葫芦……
饭后,吴寿端了茶水过来侍奉漱口,宇文明略抿了一口,沉吟片刻,忽然道:“朕这病已经大好,上回宗正卿说的后宫选秀一事,就提上日程吧……诺,先把画像给朕看看,再做打算。”
君浣溪正在检查针灸物事,一听此话,只觉得指尖一痛,却是将银针扎到了自己手上,一颗鲜艳的血珠颤颤冒了出来。
他,居然在想这个?
才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就想着拽尽天下美女,以充实后宫,满足己欲?
心中说不出是何种感受,羞恼,愤怒,失望,黯然,交织错陈,无法自已。
胸腔里那口怨气,以一声义正词严的规劝,缓缓吐出。
“臣反对,臣不认为陛下此时的身体能近女色,望陛下三思。”
宇文明略眯起狭眸,声音变冷:“你,凭什么管我?”
“我……”
脑中飞快组织着理由,想着他那一声责问,突然僵住不动。
天,他没有自称朕,而是说的是一个我字!
而自己,也傻傻接了下去……
“臣一时情急,忘乎所以,请陛下恕罪!”
俯首下去,叩拜不起。
殿内,一片静寂,鸦雀无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见面前阴影笼罩,熏香袭来,帝王冕服上绣着的龙纹骤然入眼。
那道略显瘦削的身躯竟是对着自己蹲下身来,目光对视,眼中满是困惑。
“君……浣……溪……”
听得那一声低沉呼唤,君浣溪只觉得脑中昏沉,头晕目眩,身上压力大增。
“臣……在……”
宇文明略凝望着她,只在方寸间,眼底的困惑越来越深:“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君浣溪吓了一大跳,急急避开那双幽深难懂的黑眸,直觉朝他身后一瞥,却见方才服侍的内监已经尽数退下,偌大的宫殿中只剩下自己与他两人。
孤男寡女,同处一室。
虽然这个室,也忒大了些……
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心神,清晰答道:“臣,是太医署大夫啊。”
“不,你不是……你是……你……”
宇文明略揉着额头,面上阴晴不定,似是欢喜,又似是憎恨,疑虑自语:“你以前,是不是做过什么错事,惹怒过朕,为何朕对你又恨又……”
——君大夫,陛下一向沉稳内敛,处乱不惊,即使病中亦是如此……只在你面前,才会有情绪失控的时候,你不觉得奇怪吗?
——你没觉得,陛下对你很特别吗?
刹那间,吴寿的话又在耳边回想。
怎么会这样?
他不该记得自己,不该啊!
该死,到底是哪里出来差错……
君浣溪震撼至极,急中生智,顺着他的话絮絮而言:“臣自持医术过人,专横无礼,漠视尊长,排挤同僚,甚至对陛下不敬,是以当年被陛下罢官免职,流放在外……”
“哦,是么,竟有这回事?为何朕全无印象?”
“回陛下,那刺客所下之毒,除了损害陛下的肌体内脏之外,还损伤了陛下的大脑思维,可能有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被陛下淡忘了——”
这样说,可信度还是比较大吧?
君浣溪见他半信半疑,赶紧又道:“臣句句属实,吴常侍对此也是知情,陛下若是不信,可以与之对证。”
“无关紧要……”
宇文明略喃喃念着,浓眉逐渐拢紧:“怎么会……无关紧要……”
君浣溪俯身下去,自知言多必失,当即闭口不语,静等发落。
半晌,头顶上又传来一句:“都说你是整个天宇最好的大夫,医术高超,无所不能……”
这话题骤然转换,却令得她有丝跟不上的感觉。
“臣,不敢当……”
宇文明略不再看她,自顾自说下去:“你说,这世上,可有一种药物,能够治疗……治疗……”
不知想到何事,他竟是身躯微颤,重重喘息,面上亢奋异常。
君浣溪大惊,也顾不得君臣之礼,立起身来将之扶住,低叫道:“陛下,你怎么了?可是觉得哪里不舒服?”
宇文明略摇了摇头,正要说话,忽然听得外间脚步声响起。吴寿匆匆进来,禀道:“陛下,廷尉大人有要事求见。”
“宣。”
君浣溪松了口气,适时告退,转身走向殿外。
“你不可走远,朕见了廷尉,还会找你!”
就在脚步踏出门槛的一瞬,身后又传来如此一句,打消她欲去殿外透气的念头。
随传随到……
怎一个苦字了得?!
无奈回到那临时值房,却见墙角凭空多出来一大堆物事,黄芩正趴在上面,好奇翻寻。
“先生,快来看看,有人给你送礼来了!”
“倒是奇怪了,我一介小小医官,谁会给我送礼?”
君浣溪当然不信,漫步走了过去,看着那些装入箱盒,贴有名帖的物事,微微一怔。
“哦,当真是给我的?我什么时候面子这样大了?”
黄芩转头笑道:“当然是给你的,看看,有珍珠宝石,香料珍品,文房四宝,医书典籍,乖乖,不得了,先生你可大发了!”
君浣溪在案前坐下,好笑道:“我自己都不知道,原来我身价如此之高呢,给我念念,都是谁送的?”
肯定不是卫临风和沈弈安,如今皇宫守卫森严,他们人在宫外,东西却是进不来的。
那么,只能是宫内之人了。
黄芩取下名帖,一张一张翻过,依言念道:“越婕妤,宁婕妤,秋荣华,严美人,唐良人……”
“得,你饶了我吧。”
那一大堆后宫妃嫔的名号,只把君浣溪听得头昏脑胀,连连摆手:“这些人怎么了,一个个都来给我送礼?”
并非自己多疑,实在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
黄芩笑道:“还不是都在消防吕贵人?!要知道,先生如今可是陛下面前的红人,你一句话,抵得上王公大臣十句百句!”
君浣溪叹气道:“羽衣送的东西,我不是都叫你还回去了吗?”
黄芩答道:“送是送回去了,但是先生叮嘱在先,我又不敢明目张胆,只得悄然送回,旁人自然是不知道的。”
君浣溪应了一声,想了想,挑了文房四宝与医书典籍出来,其余都推给黄芩:“既然如此有心,我又何必推辞不受,就不必退回了,自己留着玩罢。”
反正自己撰写医书,纸张笔墨也快要用完了,此物正好派上用场。
唤了黄芩将书案搬过来,摊开纸张,正凝神沉思,忽然听得外间一声娇柔轻唤。
“君大夫可在?”
君浣溪抬眸望去,但见一名碧色衣衫的美貌女子立在门前,身后跟着两名宫娥,正对着自己,笑容微赧。
一怔之下,拉了黄芩过来,拱手行礼。
“见过严美人。”
“君大夫不必多礼——”
严美人摆了摆手,看清她书案上摆放之物,面上红晕更甚:“我上回远远见着君大夫是个文雅之人,想着君大夫兴许喜欢这些笔墨纸砚什么的……如若不嫌,下次我再让人多送些过来。”
“呃,那个,多谢严美人,下次就不必了……对了,严美人此番前来,却为何事?”
君浣溪讪讪笑着,实在有些无语。
怎么这样巧,自己什么东西不选,正好就选中了她送的那一份礼物?!
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软,这用上了的物事,就更不必说了。
严美人使个眼色过去,两名宫娥即是行礼退开。
“君大夫……”
嘴里软软唤着她,眼光柔柔,却是看向黄芩。
君浣溪心领神会,点头道:“芩儿,你去看看陛下的汤药好了没有?”
汤药早就服过了,此举也就是顺着严美人的意思,屏退左右。
黄芩撇下嘴角,转身去了隔壁。
“说吧,严美人亲自前来,找我什么事?”
严美人看看四周无人,咬着嘴唇,嚅嗫道:“都说君大夫医术高超,在天宇无人能及……”
君浣溪不耐笑道:“严美人有什么事就直说吧,等会陛下该唤我过去了。”
严美人面上涨红,垂下头,隐隐有了哭声:“君大夫,我……我也来自漓南郡,是个苦命人,进宫两年多来,一直不受君宠,之前皇后独霸后宫,陛下任由她来,众人敢怒不敢言,我也认命了,可是现在……现在……”
“现在如何?”
君浣溪轻声问着,心里却是冷笑,怪不得自己会收那么多礼物,原来是这些帝妾见得未央宫冷清,皇后失宠,猜测后位即将空出,于是乎心思活跃起来,预备曲线救国,重邀君宠。
而这位严美人,又是投机所好,又是追认同乡,更是大大花了心思。
严美人见那风姿无双的青年大夫眼神一凛,顿觉遍体生凉,心中的想法似乎被对方一览无遗,气势立时消减下去,悲悲切切,直抹眼泪。
“我,我也没别的心思,只是听说陛下已经好了很多,想请君大人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让我也能侍奉驾前……”
君浣溪不置可否,只静静看着她。
“宫中都说君大夫宅心仁厚,是天大的好人,我实在想不到别的法子,只好来找你——”严美人断断续续,情绪有些激动,终于还是将这一番话尽数说完:“我也不求陛下盛宠厚爱,只盼……能因此有个一儿半女,我下半生也能有个依靠……呜呜,求君大夫成全!求你!”
说到动情之处,竟是走上前来,扯住她的衣袖不放。
“你入宫两年多,陛下又正值青春年少,要想怀有子嗣,早该有了,何必此时来求我?”
君浣溪心中又是尴尬又是酸涩,只平静说着,努力不去想象其中细节:“你伸手出来,我给你把把脉,仔细检查下,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不想那严美人骤然松手,退后一大步,掩面啜泣起来。
“不用看了,我……我自己不争气,没能让陛下欢喜,他眼里心里都只有皇后一个人……呜呜……”
君浣溪听得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