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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沐之面作难色,“陛下莫要为难臣了,陛下何不亲自去同太后说?”
贺喜忽地上前两步,头稍低了低,眸子盯着宋沐之,一字一句道:“卿也是先帝朝的老人了,此时说这话,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宋沐之身上冷汗骤起,低了头不敢看他,半晌才道:“宫禁中事,陛下不言,臣等何由知之……”
贺喜眸子微眯,“卿是贤臣。”背在身后的手攥了攥,“没事的话便退下罢。”
宋沐之提心吊胆地出了殿外,才拾袖擦了擦额上的汗,大大地喘了口气。
脸上又浮起一丝苦笑,当年的事情,他怎会真的不知道。
先帝是世间难得的情种,可却偏偏生在帝王家。
宫中人人都知,先帝一生只爱一人,那人便是华妃。
当年的华妃,美艳照人,雍容华贵,是何等的容貌,又是何等的风致;入宫初时,先帝一见倾心,随即独排众议册其为妃,居四妃之首,从此椒房独宠,连皇后都说不得二话。
越二年,华妃生子,位行第九,先帝大喜,不与其它皇子同排字辈,单赐一“喜”字为名,为表先帝喜得爱子之情。
便是九皇子贺喜。
九皇子自小聪慧过人,及长更显胸襟才华,令先帝喜不胜喜。
十三岁时被封秦王出阁,十四岁时便被册立为储君,朝中大臣竟无人反对。
九皇子十四岁那年,随先帝出宫春猎十日,从此再没能见生母一面。
华妃被当时的太后赐死于禁中,白绫绞颈,沉尸宫井。
华氏一门朝中独大,太后惧怕外戚专权,皇后遂出此策,却不料,先帝闻之大恸,一病不起,至死犹念华妃风姿。
九皇子自那之后,便变了个人。
奇冷不已,惟有目光尚能煨人。
先帝一年后因病殡天,九皇子奉诏登基,大赦天下,改元崇和。
新帝即位,废嫔妃制,后宫人人皆同,誓不立后册妃。
先帝朝的皇后,便是现如今的太后,自那时起至今十年矣,皇上没去请过一次安,没同太后主动说过一句话。
朝中宫内,人人皆知,人人皆不敢言。
宋沐之思及此,心中变得沉甸甸的,垂了眼,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抬脚向前行去。
除却女人一事,贺喜堪称明君。
卷二 一则以欢,一则以喜 欢喜十二
乌云越聚越多,压得天幕一片黑,厚厚云层中有缝,金光突现,亮得刺人,随即转没,天地间只剩黑,只有风。
她在跑。
拼命地跑。
不知自己要跑去哪里,只觉心中无尚惶恐,眼中凝泪,眼前景色越来越模糊。
风自耳边呼啸而过,吹得她浑身哆嗦。
冷,好冷。
明明在宫中,可却一个人也不见。
暴雨将倾,可她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容身避雨之地。
脚下石子一绊,她朝前跌去,摔在硬硬的地上,泪再也忍不住,蓦地滚落,越涌越多。
抱着膝盖,绻起身子,跪坐在地上,头埋下去,肆无忌惮地哭。
大哭。
头顶一道闪电忽然而过,随即便是震耳雷鸣。
豆大的雨点霹雳啪啦从天而降,打在她肩膀上、背上,衣裙瞬间全湿。
她的嘴唇冻得发紫,再也无力站起。
她好累。
远处慢慢走来一个人,身形朦胧,面目不清,动作在雨中仍然透着优雅,撑一柄素色油纸伞,朝她而来。
她看着那人,眼眶变得热热的,火辣辣的疼。
那人将伞撑起,替她遮雨,俯身下来,抬手亲亲摸了摸她的头。
母后……
她咬着嘴唇,上前抱住那人的腰,手死死地攥着那人的裙侧。
泪止不住地流,她哽咽,母后,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我有多想你,你不在了,有父皇安慰我,可现在父皇也不在了,我一个人要怎么办……母后你不要再走了,好不好……
那人暖暖的手掌抚过她的脸,拭去她的泪,动作温柔极了,如同久远的记忆中那样,令人心伤。
她哭得更厉害,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扎破了一般,疼的难以禁持。
眼前的路很黑很黑,荆棘满布,可她却要一个人往前走,没有人陪,没有人扶持,在这鬼魅似的黑暗中,只有她一人。
是一种想要逃却终究永不能避的心惊,痛或慌乱已不足以形容心底的感觉,心死亦不过如此。
那人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脸庞,轻轻拍着她的背,仿佛在抚慰她。
她哭累了,倚着那人,母后,你走了这么多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
那人轻声开口,语气如云边之花,轻柔香婉,欢儿。
她的心骤然碎裂,被这甜美如真般的声音击溃,记忆排山倒海而来,撞得她浑身在抖。
那人轻轻抽回手,语气仍然温柔,天下不可乱,江山不可倾……欢儿,苦了你了……
她眼瞳微缩,看着那人就要这么离去,伸手却握了个空,挣扎着起身,踉踉跄跄向前跑去,可那人的影子却缓缓弥灭。
好似一阵清风,徒来不留影,如梦。
她心揪万分,胸腔欲裂,在雨中哭着叫喊,母后别走……
却再无人相应。
脚下泥泞不堪,身周冷风割肤,雷电交加,大雨倾盆而至。
她冷,她累,她倦,她想逃想躲,却无处可躲。
……
泪打锦被,鬓边亦湿。
暖热的唇贴上她的脸,一点点吻去她的泪,动作轻柔,似是怕碰坏了她。
耳边响起男子的低叹声,“陛下……”
朦胧中转醒,醒过来的一刹那,竟知自己仍在落泪。
泪。
英欢心底略颤,她居然哭了!她有多久未曾流过泪了|Qī…shu…ωang|,怎的今夜在梦里竟会痛哭至此地步……
宁墨伸臂,欲揽她入怀,却被她推了开来。
英欢胸口闷闷,梦中痛处此时犹在心上,心境转回十年前的那一夜,那一夜她恸哭至晕,从此再未流过泪。
只是今夜……
宁墨的手从被下探进来,轻轻握住她的,“陛下可是做噩梦了?”
厚实的掌心送来的热气,渐渐驱散了她心间寒意。
可仍是不愿让他看见她这般失态的模样。
英欢转过头,湿漉漉的眼角轻擦枕边,哑着声音道:“什么时辰了?”
宁墨握紧了她的手,“丑时将过。”
英欢挣扎着起身,揉了揉额角,“等得心焦。一夜都没人来报?”
宁墨跟着起来,拿了袍子拉给她披上,劝慰道:“陛下急也没用,平德一路遇旱非陛下之过,实乃天意。林大人已然带人奉旨前去赈灾,北面消息就算传回来,最快也要明日了。眼下还早,陛下还是多歇息一下……”
英欢垂目,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平德一路地处邰涗之北,自去年入秋以来连月受旱,波及其余二路,民生堪忧。
底下报呈上来的折子上道,平德一路,民噬草嘬土,草根树皮,搜食殆尽,流民载道。
初闻旱情时朝堂皆惊,邰涗国内十七年未曾遇旱,奈何这一次旱情如此凶猛,让京内众臣措手不及。
英欢心中明白,折子上所言之情定是折了三分,平德一路实情若何,只怕还要更糟。
当下令两省三府议决,着户部派人勘灾赈济,除平德一路徭役一年,赋税三年全免。
勘灾之人回京觐见时,身子是稳不住的抖。
树皮食尽,饿殍盈野,死者枕藉。
短短十二个字,却似是穷及其力才向她道出,低低的声音,却让她心中大震。
她是真的头一回急了起来,着人开国库赈灾,又担心平德地方官员从中克扣,便命户部侍郎林其然亲赴灾区督察此事。
几日来不曾合眼,日日夜夜都在挂念北面灾情,心中不是不怕的。
即位十余年,国无大乱已是上天庇佑,也知治国必无坦途,总有一天会遇上灾乱。
只是,没料到会来得这么急猛凶煞,让她来不及招架。
怕这旱灾不平终会成乱,怕流民不抚终会成寇。
她不怕同四国相争相抗,惟惧祸起邰涗国内。
南北中三国虎视眈眈,邺齐的野心更不必说,若是此时邰涗内乱,那这天下……
英欢眼皮蓦地一跳,喉头干了起来,心中急火上窜,头痛欲裂。
近日来坊间已有流言,道邰涗女帝临朝当政乃逆天之行,平德大旱正是天惩。
又有流言,道皇上即位十年不成婚立储,先帝之灵不满,才降此灾。
流言纷纷而起,如洪水般挡也挡不住,肆漫天下。
英欢连日来心中只念灾情,只是夜深人静时想起这些市井小言,心中甚苦。
十年来,她的累她的苦她的种种委屈,世人何由知之。
以为十年来尽得民心,谁知民心亦比纸薄。
只因她是女子。
父皇将这江山重担砸在她肩上,她想躲无处躲,想逃不可逃。
梦中那憋闷委屈慌张害怕的感觉又从心底冒了出来,她以为十年已过,当年那种感觉早已不可能再有,谁知她还是错了。
犹自倚着床头怔愣,任心底翻天覆地,面上神色也变也未变。
宁墨眉头皱了皱,手抚上她的肩侧,“陛下无须自扰,旱情虽然严重,但一定不会出大乱子的。”
英欢抬眼,看了他一会儿,纤眉略动,却没开口。
殿外忽然有光亮起,灯笼影儿急晃而来,小内监跑动的脚步声远远传来,越来越响,至殿门方止。
如此不顾宫中礼数,定是有急事……英欢心口一紧,忙下了地,往外走去。
殿门已被叩响,小内监的声音十万火急,“陛、陛下,枢府急报……”
英欢陡然惊了一下。
枢府急报?枢府此时来报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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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一则以欢,一则以喜 欢喜十三
英欢蹙眉,紧了紧外袍便快步至了外殿。
枢密副使许彦已由内侍领入,见了她便拜,“陛下!”
英欢着他平身,定睛去看,见他襟前汗湿一片,面上神色也透着慌张。
许彦正要开口,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宁墨,不由顿了顿,才道:“宁太医。”
宁墨自知要回避,看了英欢一眼,便退了下去。
英欢心思沉沉,看着许彦,“是何急事?”
许彦咬牙,“平德一路,流民反了。”
四下静谧,余音荡殿。
英欢脸色未变,眼中颜色却是黯了,站在那里半天未言。
许彦心中没底,正要开口再禀,却见英欢忽地扬袖一展,屏退了殿上的内侍宫女们。
她眉骨苍清,脸色渐白,隔了半晌才问道:“林其然人在何处?”
许彦面上暗沉,“林大人走时平德一路已然乱了,只是京内未知。一入嘉陵关,林大人一行便被流寇抓了。”
英欢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角沾了血丝,“眼下平德一路是何情形?具实禀报,丝毫不得隐瞒。”
“是。”许彦头略微一低,手握成拳,“暴民初时只有两万人,先是占了青州,杀了青州知州,夺了城内官仓。后一路南下,至剑阳时已至十五万人,暴民输无可输,不过一死,群情激愤,竟比守城厢军还要勇猛,攻破剑阳后,又连下六城,至嘉陵关乃止。”
嘉陵关……
英欢脸色惨白,嘉陵关一失,暴民便可占地为王,平德以北堪然便成一小国,若想平乱则会难上加难。
许彦又道:“缁埠以西诸州尚存,但平德境内多山地,十几万的流寇自北向南来袭,所剩厢军根本无力平剿,只能*朝庭派禁军前去援助……陛下,沧州派人兼夜飞驰赴京,所报只是五日前的情形,眼下恐怕还要更糟。”
英欢唇成一线,似血凝肤,苍白的面庞衬得那色泽更加令人心惊,“还有么?”
许彦襟口汗渍干了又湿,“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