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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无尘撩袍入座,看着曾参商坐好,目光晃过她的脸,移至桌上菜碟上,低声道:“先吃再说。”
曾参商听他这么说了,便毫不客气,拾箸既食,一副狼吞虎咽之样。
沈无尘嘴角悄悄弯了弯,抬手一挥,将两个丫鬟遣退,又对她道:“当心噎死。”
说着倒了杯酒,放到她面前。
曾参商抬眼看看他,握住那酒杯,却是不喝,反问他道:“你怎么不吃?”
沈无尘扫一眼桌上酒菜,“太医说,这些日子忌食油腻之物。”
她舔舔嘴角,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不禁放下筷子,“那你……”
沈无尘目光在她脸上乱晃,看了她半晌才轻声道:“我看着你吃。”
曾参商被他这目光搅得顿无胃口,只觉肚子里地酒烧得她整个人都热起来,脸上也是火烧似地红,只觉尴尬万分,不禁主动找话道:“先前说东面战事,此次可是要同邺齐联手伐岵?”
沈无尘微点一下头,“两国既是缔盟,定当如此。”
曾参商手指划了划那杯口,眉毛轻挑,抬眼看他一眼,好似想到了什么,却是欲言又止地模样。
沈无尘望着她,“有话直说。”
曾参商支吾道:“怕说了沈大人发怒。”
沈无尘似笑非笑道:“你还会怕我?”
曾参商瘪瘪嘴角,又看他一眼,这才撑肘于桌上,*他近了些,神秘兮兮地小声道:“沈大人有没有发现,皇上与邺齐皇帝陛下之间,有丝不对劲?”
卷三 欢若平生,喜之不尽 帝业十九
沈无尘按在桌边的手指紧了紧,面色如常,眼睛直直望着曾参商,低声道:“你说什么?”
曾参商只当他是未听清,便又低声道:“那一日在江边,沈大人没见着皇上的神色么?再有,那一夜邺齐皇帝陛下遣诸卫至行宫外候馆歇息,独留陛下一人在宫中;次日明明是康宪公主封后册命大礼,邺齐皇帝陛下竟亲赴江边送行……”
沈无尘脸一黑,“这些话是你听旁人说的,还是自己心里琢磨的?”
曾参商见他面色陡变,不禁怔了怔,遂又道:“先前随驾赴东境的官员中,或多或少都传过类似之言……我以为沈大人也听过,这才问的。”
“我并未听过一字,”沈无尘面色愈僵,眼底隐隐带了怒气,“这等荒谬之言,旁人道无妨,你竟也能说得出口!”
这一声低喝,让曾参商整个人一震。
她脸色煞白,看着沈无尘发怒的样子,才知道自己先前是口无遮拦了……沈无尘身负皇恩为人刚正,又怎会容得了旁人说此大逆不道之言?
这么一想,便觉人似掉进了个冰窟窿,心底凉凉的一片,坐在那里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话已同水般泼了出去,难不成还能收回?
她握着银箸的手僵着,低眼望着桌上酒菜,默默不语。
沈无尘恼了半天,终是收了怒意,面色松了几分。看她道:“你先前的话,我就当是没听见,继续吃罢。”
他知她心性单纯,心里藏不住事,应是未对他设防。才对他说出这些话的。
他位高权重又极得皇上宠信,因是朝臣之间地这些小言小语传不至他耳边,只是今日听她这么一说,他才知原来大家心中对此事都存了暗蒂。
想来也是,那男人霸道无羁行事没个分寸,英欢又屡屡犯界从不敛心中之情,二人那一日在江边背道相行之前的长久一眼之望,众人皆见。
既是这般做了。又怎能挡得住臣子们心中做如是想。
他看着眼前低头沉默的曾参商,心底不禁暗暗叹了一声。
能堵住她的口,却堵不住旁者数众的口。
手不禁去捏旁边地玉杯,一口饮尽其中之酒。
火辣辣的酒水一路贴心而下。
罢了……纵有闲言碎语,也不过是这一回。
将来,那二人只怕也再无相见的机会,又何畏天下人之口……
曾参商抬眼看过来,盯着他手中未落之杯,眉头小皱,“沈大人不是不能饮酒么?”
沈无尘挑眉。回过神,一晃手中酒杯,苦笑道:“竟是忘了,这可如何是好……”
她一抿唇。动手夹了几样素菜到他面前,“空腹饮酒本就伤身,再加你才病好……”
沈无尘伸手,压住她的筷子,不动声色望向她,“你担心我的身子?”
曾参商蓦地抽回手,结巴道:“谁谁……谁担心你!”脸色泛红,“你要是病不好。皇上那里还不知要怎样担心呢。”
他眼中神色令她莫名心慌,他这哪里是对男子的态度?!
沈无尘手指落案,微微一笑,“说得也是,二十日未出府,朝中不知堆了多少事等着我……”
曾参商看他两眼。踟躇道:“沈大人。我先前的话……”
心底还是怕的,倘是他真地去告诉了皇上。那她……
沈无尘动箸拨了拨她给他夹的菜,低声道:“我说了,就当没听见。再者,若不是你同我说这些,只怕我也不知朝中竟有这些话在传……往后若有类似之言,记着告诉我。”
曾参商小松了一口气,想到他先前所说政事,再瞧沈府这宅子,眼睫一垂,心中竟是闷起来。
沈无尘吃了几口菜就放了筷子,“怎么?”
曾参商摇摇头,又看看他,嘴唇动动,还是忍不住道:“沈大人为何能得皇上如此宠信?像你这般年轻便位及人臣的,放眼朝中,竟无第二人。”
沈无尘眼中微动,看向她的目光中多了几许玩味之意,不答反问道:“你以为呢?”
曾参商手指捻了捻袖口,声音更低,“刚去礼部的时候听人私底下说,你和皇上,那个……”她目光晃至一边,“反正就是……那什么,唉,不说也罢!”
沈无尘看她半晌,突然道:“皇上御榻之上没有我的位置。”
曾参商大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竟不敢信这话能从他口中道出!
他目光定定,“你想问的可是这个?”
她尴尬不已,“我……没有……沈大人你……”
沈无尘笑且不语,看她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颇是有趣,因是半天才道:“这么多年来,这种话我听得多了……最初是气愤难耐,现如今听了,只是觉得好笑罢了。不过,就算我说没有,恐怕你也不肯相信。”
曾参商连忙摆手道:“也不是,只不过……你这么多年来一直未娶,朝中难免会有猜忌。”
沈无尘看着她,不说话。
她辨不明他这目光何意,索性道:“当初你状元及第,风光无限,朝中就没重臣想要将女儿许配给你?”
沈无尘轻笑,“自然是有。不止有,还很多。”
曾参商心底更奇,“那你如何能拒得了?”
他眼中之光稍黯了些,“自幼便定过亲,得了状元后拒人之请也在常理之中。所以无人刁难。只不过还未等我娶她过门,那女子便身染急疫而亡了。”他唇边带过丝苦笑,“说来也讽刺,我自始自终都未见过她是什么样的人。”
曾参商身子微僵,不知能说什么。
本是随口问的。却不料他竟如此坦诚,而这些话又是她先前根本未想到地。
见惯了沈无尘儒雅不惊的一面,此时他眉宇间的浅壑倒叫她有些恍惚起来,越觉不知所措。
她试着开口——
“沈大人,天下女子这么多,你将来……”
他忽而一笑,“你这是在安慰我么?”看见她愣在那里,他笑容又大了些。“我若是想为了娶妻而娶妻,又何必等这么多年。一直未娶,不过是因没遇着让我动心的罢了。”
目光带着热度,扫过她地眉眼颊唇。
她慌乱错开眼,只觉自己无所遁形,身上地秘密好似就要暴露在他这比阳光还要炽烈百倍的眼神下。
使劲稳了稳心神,才开口,想要避开这个让她窘惑的话题,“七日后西苑赐射之宴,沈大人去否?”
沈无尘微一点头。嘴角咧开,“倒要见见你的本领。”
曾参商不敢再看他,耳边只留他这一句之音,清浅微漾。叫人心中麻痒一片。
陌生的情绪溢满胸腔,辨不清,亦不敢辨。
花厅外一池碧水随风而皱,池边垂柳干枝上绽出一颗嫩绿新芽。
春至,心浮动。
大历十二年三月四日,上幸西苑,命从驾文武官行宴射之礼,宰执以下。酒三巡,乐作。上临轩,有司进弓矢,上命人陈赏物于东阶,以赉能者。中最好。
清风款摆。吹动翠柳新枝。碧天白云下埒垛亦生浅辉,苑深之处苍苍林木遥不见底。马儿嘶鸣之音不时传来,颇显一年勃勃生机。
随驾文武诸臣并不多,宴毕均列轩前,三十名招箭班的侍卫身服绯紫绣衣,立于远处射棚两侧,皆等英欢临轩以命。
英欢去华服着皮弁,素面不染脂,一身英气耀人心目,缓缓驭马而来,至轩前待侍从引辔,遂翻身下马,徐步上阶,笑望诸臣。
沈无尘常服居后,见英欢上前,避让至一侧,低了头笑道:“陛下今日可真是让臣等大开眼界了。”
英欢束发被风拨出几丝,在鬓边轻扬,颊侧泛红,眼睛定定望向远处,覆手于轩前栏上,轻声道:“朕还是公主时,常随先帝来西苑。……当年,她就是在此处见到狄风的。
她抱着枣红小马驹地脖子,他在远处怔怔地望着她。
全都记得清清楚楚,一辈子也不会忘。
当年那个满脸青涩稚色地少年,现如今已是名震五国的沙场名宿;而她,再过没几日便要行大婚之礼……时光荏苒,西苑多年未变,只是人已大不相同。
沈无尘看看轩前不远处的那匹长鬃白马,又笑道:“臣未得眼福见陛下当年风姿,不过今日仍被陛下驭马之术所撼……在朝中十二年矣,竟不知陛下有如此本事。”
英欢低眉,唇微微弯起,又侧过脸看他,“都是狄风当年教朕的。”
淡淡一句话,蓦地让沈无尘面上笑意消祛大半。
他抬眼望向天边云丝,心中漠然一片。
不知狄风眼下在做什么,身边可有这么美的风景,心中可有这么好地情境……
英欢回头轻叹,叹息之音几不可闻,转而又是淡然一笑,道:“只是他当年只肯教朕如何骑马,却不肯教朕如何使弓。”唇开露齿,“纵是朕缠着他相求,他也不肯。”
沈无尘深吸一口气,捺住心底渐涌之波,说不出话来。
狄风对她地情意,堪比海深,只要这世间还有他,又哪里用得着她动手张弓。
英欢手掌划过轩栏,眼望远处射棚,遂又转身望向一侧候立着的随驾武官,笑问道:“谁先来?”
几个年轻武将跃跃欲试,纷纷想要于圣驾前一展身手,当下分不出谁先谁后,竟是胶着起来。
英欢挑眉,心中转过一念,吩咐人去射棚中设兔雕木靶一支,又对几人笑道:“也莫要分谁先谁后了,一并骑射之,谁先射中,便赏谁。”
当下众臣皆称好,几个武将也无二话,待有司取弓矢付与诸人后,便都出去翻身上马,牵马行了几圈后,便准备驰射远处射棚木靶。
马行飞快,张弓搭箭射矢似是瞬间完成,几人奔驰相错,令一旁所观诸人眼花缭乱,半晌才叫地出一个好字。
阳光下几个年轻人汗水飞洒,俱是好风致好身手,粗眉挑扬之时均显心中万丈豪情。
英欢眼角一痛,放在轩栏上的手捏得紧了些。
当年地狄风便是这般,年轻张扬得让人不忍移目。
却不知从何时起,他愈变愈沉默,愈来愈寡言,沙场功名愈盛,在她面前便愈冷峻。
怔惶之间,远处招箭班的侍卫已快步跑来,手中持中矢之靶相禀道:“陛下,殿前司御龙弓箭直班指挥使齐越先中木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