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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握住地手攥得更紧,口中吐出口浊气,腹底寒气陡降。
本是最不愿道出的话,却是不得不说。
那日在英欢面前同许彦力争,却不敢将心底之言于朝堂之上公然道出;后来纵是曾参商相询,他也无法说出这话。
若是可能,他只望狄风此生平安,然世事难料。征伐于外身陷几国之阵,又怎能一心以为不愿出事,便真的不会出事。
狄风脚下步子慢了许多,最后竟是停了下来。“子旷。”
沈无尘心口微震,他二人之间从来只道你我,这称呼,已是多年未从他口中听见过了。
狄风低叹,苦笑一下,“算来也怪我,这么多年来都未想过让手下略有天资之人独挡大役。”
沈无尘亦是一叹,摇了摇头。却是不语。
怎是怪他?
分明是英欢多年太过倚重狄风,不放心旁人担得重任。
只是这话,他如何说得出
疆场不比朝堂,若有差错那便是万万人之命,他以文臣之身,又何敢轻易言谏。
“许是我想多了。”他又叹一声。“你这么多年来哪里吃过败仗,便是这么下去。也无妨……”
狄风未再多言,脚底僵冷,抬眼见前方内城将至,不由停了下来,将马缰朝左一扯。
沈无尘正欲右行时却见他不动,不禁挑眉回望,轻笑道:“不过是一年半而已,不至于连入宫之向都忘了罢?”
狄风摇头,抬眼看看天色,又看向沈无尘,“想……先去个地方。”
“何处?”沈无尘疑道,未想他风尘仆仆而归,却不先事休息,反而要去别处。
狄风瞥他一眼,伸手捋了一把马鬃,飞快地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肚,待马儿渐行之时,回头低道二字——“西苑。”
冷风啸啸,轻雪转大,一路沿外城穿行而过,道边景物略显陌生,身寒心亦寒。
扬鞭策马,动作愈来愈猛,似欲借力宣泄心中寒潮之苦。
耳侧风声怒划,眼边冷霜凝结,枯树丈雪朝后一路退驰而去。
待至西苑时甲下已满是凉汗,守苑之兵见了他先是吃惊,而后又是骤喜,远远便唤:“狄将军!”
狄风下马,摘盔抹汗,将马递与旁人,大步往苑中走去。
冬日林间尽是枯槁之象,厚雪之下埋了层层枯叶,脚步一重,靴底沉陷之时仍能听见咯吱作响之声。
他顺着林木渐行渐深,目光四处扫寻,终是在一株苍天垂木前停了下来。
抬手,轻轻拨去树干上的沉雪,手指沿着树干慢慢滑下来,待触至几条纂痕时才止。
便是此处了。
他绕至树后,背慢慢倚上粗砺树干,甲片将木皮划出几道深痕。
抬眼望向树前几步的小块空地上,其上雪亦厚,平白一片,未有人至。
那一年,初相遇。
乌亮长发绞着汗水于阳光下闪烁,身侧枣红小马颇为不耐,却是无论如何也挣不开她地钳控。
她美且倔强,立在那里格外夺目,只消一眼便付与魂授。自己当时不敢上前不敢开口,只是偷偷用掌中马鞭上的尾刺,在身后这棵树上刻下了这个记号。
一生不忘此地。
他目光久久不移。直到那白雪之茫耀得眼底发酸,才推扶了老树一把,缓动身子,垂了眼,往林外走去。
林外宽宽马道上有凌乱马蹄之印。雪积未厚,将将没过靴尖。
他慢慢走在上面,脚踏着那些蹄印,一步,再一步,耳边都是她灿若春风鸟鸣般的笑声。
伴她习骑马,护在她左右,寸步不离。
她在马上低头看他。笑着问,是这样么,这样对么?
是这样,公主做得极好。
马儿轻癫,她略受惊吓,握住他地手臂,小声道,扶着我,别放手。
公主放心,臣不放手。
她笑。看了看他,又笑道,不知为何,你说什么。我都信。
手上是她肌肤滑腻的触感,温热得让他整个人都僵了,心中却也微笑,默默道——
扶着她,一辈子都不放手。
可那时他却不知。
这一辈子,会是这样长,会是这样苦。
马道尽头就在眼前,他脚下步子僵迟。却不愿就这样转身离去。
苍苍丛木,冰天冻雪,杳无人声,便是此地此时,只有他和她,再无旁人。再无旁事。
纵是回忆。也心甘。
站在马道尽头处一动不动,待肩上之甲落雪满覆。靴底俱已冻得僵实,才发觉天色已黑,天边半轮明月滚上来,雪渐停。
他转动身子,甲胄硬得硌人,慢慢沿原路回去。
出得外面,待守兵将马牵还与他时,他才发觉眼角是冰裂刺肤般的痛。
上马之后扯缰缓绕半圈,回头将远处苑间林木匆匆再望一眼,才掉过马头,飞也似地往城内疾驰而去。
夜色愈发缁黑,狄风一路行一路飞鞭,才发觉自己已是晚了。
至御街宣和横门下马道处,他急着收缰勒马,却见远远有黄衣舍人趋步而来,躬身道向他道:“陛下特旨,大将军入禁中不必下马。”
狄风微怔,仍是下马,问那人道:“圣驾已至?”
黄衣舍人点头,“皇上与诸位大人都已入殿,在等大将
狄风二话不说,将缰绳甩给那人,迈着大步沿御街一路行去,自右掖门入禁中后,便由祗候的宫从带着往明宏殿走去。
在殿外将身上甲胄卸了,披了特为他备的衬驼簇四盘雕细锦黑袍,而后拾阶入殿。
明宏殿内灯火通明,朝臣满殿,见狄风进来,皆自席上起身,“大将军”之声轻响一路。
殿前高座二并,金壁龙腾,突雕双螭。
英欢朱衮玉簪,双眸亮比烛火,看着他一路入殿走来,心口烫意萦满胸腔。
狄风走至御案之下十步处,抬眼望向她,目光转而又移向她身侧之人,心底酸涩满怀,屈膝欲行大礼,可膝盖却是僵硬难弯。
“狄卿免礼。”英欢先行开口,唇角弯起,扬袖向下指去,“但坐无妨。”
御案下方左首,百臣坐席之前,一张黑漆麒麟案堪堪空以待
狄风诧然,再抬首时神色也变了,“陛下,臣不敢……”
英欢身子朝前微倾几分,眼底俱是笑意,又道一遍:“但坐,无妨。”
“谢陛下。”他朝后退几步,走至那麒麟案前,慢慢坐了下去。
于是满殿朝臣皆坐,有宫乐声起,紫额宫女们持酒注子入席,玉杯置案,琼浆清透盈亮,于杯中荡。
英欢亲饮,赐酒三巡,庆狄风大捷而归,随后着众臣们随意自享,不必拘束。
宁墨白锦墨簪,坐于英欢身侧,二座之间椅侧相陷,两人衣袂互碰,一副融乐之象。
狄风眼角余光瞥见宁墨同英欢执手互握,心中更涩,手中玉杯不落,自斟自饮,耳根渐红。青陶酒注子在案上莲花温碗中轻轻晃着,满案佳肴就酿香气扑鼻,却无一样能让他拾箸就食。
“喝这么多。一会儿如何再去见皇上。”身侧有人轻声捅了捅他,低声道。
狄风转头,见沈无尘在他旁边席间入座,不禁挑眉,“你怎么……”眼睛朝对面诸席望过去。“三省六部地人都在那边,你一人到这边来,成何规矩。”
沈无尘拿下他手中玉杯,微一咧嘴,“皇上都说随意了。再者,你我二人私交甚好,朝中又有何人不知。”
狄风任他将案上之酒拿走,也不多言。知他是看出自己心中在想什么,所以才特意过来陪慰,当下心间更加不是滋味。
沈无尘未多食饮,银箸只动了几下便搁在一旁案上,目光探至对角殿廊那边的偏席处,久久不移。
狄风见他半晌不出声,不禁略奇,又见他一直望着一处,便侧了身子,顺着他目光所向。也看过去。
殿廊垂幔前,偏席之上皆是六品以下文武散臣,虽是品阶尚低,可也都是平日里蒙皇上宠信之人。否则也不能在今夜入殿享宴。
其中一人身着绯色公服,身形略显瘦削,容貌也较旁人清秀不少,一双眼灵光闪动,同身侧诸人说话时神采飞扬,一看便知是腹材之辈。
狄风看清后,又看沈无尘一眼,见他嘴角噙着一抹笑。目光只随那人在动,不由轻咳一声,低声道:“你……何时对男人感兴趣了?”
沈无尘蓦然回神,怔愣片刻,脸稍显红意,皱眉向狄风瞪去。“胡说什么。”
狄风下巴微抬。朝那边一挑,“那你一直盯着他做什么?不过是比寻常男子俊了些。你总不至于……”
沈无尘收回目光,垂眼去拿案上酒注子,打断他道:“今日不便说,改日同你细道。”
狄风眉挑得更高,从不知沈无尘也有支吾不言地时候,不禁又朝那边看去,恰遇上那年轻男子也正侧目望过来,就见他目光烁闪一刻,便慌乱移开,再也没向这边探过。
曾参商坐在案前,垂了头捏着拳,手心里一片薄汗。
先前沈无尘肆无忌惮地望着她,她不敢去看,待他好容易撇开眼了,自己才望了一眼,便又触上了狄风那略带寻探之意的目光。
不由不慌。
做贼心虚一般,千怕万怕,怕人看出她同沈无尘间这交错相缠的情愫。
狄风之威名素来为她所仰,只是从前位低人微,从未能近瞻狄风之人,今日能得英欢隆恩入殿观宴,她心中比谁都激动。一早就知沈狄二人私交甚好,只是不明为何似沈无尘这种文儒之人,却会同狄风这般悍猛之将结为至交。
可今日见他二人并席而坐,才知何谓文才武略相得益彰,才知男儿风流气度不拘文武之别。
酒过七巡后,英欢同宁墨先行离席,而后没过多久狄风便也离殿,其余众臣仍是谈笑有加,宫乐不停宴不散,一派和乐之景。
战事纷繁,似此喜宴又能得之几次。
曾参商捏了捏酒杯,偷偷抬头望一眼沈无尘,见他在同身边之人说话,便悄悄起身,沿着左侧殿廊溜殿而出。
不想等到宴散之后再同他相遇,怕他那直白无忌的目光,会让她心慌。
才出殿外,人便被冻了个清醒,凛凛冷风扑面而来,心口酒劲蓦地冲上头顶,面犯潮红之色。
双手互搓,快步下阶,待绕至通往右掖门的近道上时,忽见一人正站在那里发愣。
夜色雪幕之下,看那背影,甚像狄风。
她脑子发热,心忽地一跳,快跑了几步过去,张口便叫:“狄将军!”
狄风转身,神色惊诧,定定看了她半晌,才辨出她是先前殿中偏席上,沈无尘一直看地那一人,不由立直了身子,低声道:“你有何事?”
曾参商嘿嘿一笑,看着狄风,眨了一下眼,略有些不好意思,犹豫了一下,小声道:“我……我很仰慕狄将军,所以就想来同将军说一声!”
狄风眉毛高高挑起,竟没想到她会说这么一句话。
这么多年来征伐在外身负赫赫战功,可却从未有过人当面对他说,仰慕他。
不由忍俊不禁。
他正要笑将出来时,忽而看见沈无尘自后踏雪而来,便忍着笑,低应一声,“唔。”目光越过她头顶朝后看去,就见沈无尘抿着唇冷着脸,在她身后站定。
曾参商见他就这一个字,以为他是不信,不禁急道:“我真地很仰慕将军!将军这些年来的大小战役,哪一次是如何用兵地,我都能倒背如流……”
狄风见她身着文臣公服,再听她口中之言,终是忍不住大笑出来,偏过头冲沈无尘道:“此人甚是有趣,难怪你要一直看他。”
“是有趣。”沈无尘嘴角僵扯一下,冷声道。
曾参商眼皮一跳,头皮蓦地发麻,听见这声音就好似见了鬼一般,飞快地转身,见果真是沈无尘,不由更是慌了神。
“沈大人。”她老老实实地行礼,仿佛做错事被抓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