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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澹继续哑然,心想谢家两兄弟的名声到了自家伯父这里,怎么就成了这个调调。不过这事情倒也不由得他多想,他又为无忧公斟了一杯酒,有些小意的道:“侄儿今日来,其实就是为了谢家那两位兄长的事情。”
“哦?”无忧公有些好奇的挑了眉,甚至眉目间还隐隐显露出几分兴奋来,“怎么?他们两个又做出什么好事儿来了?”
顾澹无视无忧公那如同孩童嘴脸的兴奋劲儿,略微沉吟道:“应该说,这也不单单是谢家两兄长的事情。伯父也知道,最近几乎全国都在闹饥荒,各地难民充栋,又以会稽一地为最甚。今日,那边传来了些消息,说是……”顾澹抬头看向无忧公的脸色,有些小意的道:“说是昨夜,那边有乱民闹事,城内城外都闹得一塌糊涂,而且,似乎是死了不少人的。而且……”
见无忧公仍旧没有什么表示,顾澹便微吸了一口气,道:“会稽王昨夜摆宴,会稽一地大部分士族、世家都到了场。偏偏在宴上,会稽王遇刺,场上的诸位,包括谢家两位兄长又都中了毒……”
听到这里,无忧公终于皱起了眉头。他轻轻的放下了手中的酒盏,忽然便有些疲惫的道:“你想说什么?”
此时窗外的风忽然有些大,斜吹着雨水落入了小楼内。案上酒盏中落进了几条雨丝,在杯中打出了几个同心圆,幽幽荡开。
屋内的下人早已被撵走,顾澹本想起身上前关了窗子,却见有一道身影飘忽着来到了那扇窗前,不发出一丝声息的就将窗子关了起来。
微微错愕了一下,直到顾澹看清了窗前那个佝偻着身子的人是黎奴,这才放松了下来,顺带着向着黎奴微微躬身一礼。
黎奴也还礼,将原本就弯的脊背又向着大地低了低。
顾澹自付在老爷子心中的地位,怕是还不如黎奴,所以他说下面的话也没有刻意避开他,只是微微沉吟着道:“伯父您也知道,根据咱们得来的消息,上次事情之后,那位粮帮帮主就投靠了会稽王。如今会稽城中闹成了这个模样,又有传言说,会稽官仓中的粮食早已空了。他……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顾家子弟,若是会稽王出事,他也逃脱不了干系,咱们……是不是帮衬帮衬?”
无忧公闻言却微微沉了脸色,道:“当时他想要做的事情,你都不记得了么?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以直报怨自然没错,可他之所以这么针对顾家,毕竟是因为我父亲他有错在先……”顾澹微咬了下唇。
无忧公直视着他,目光有些复杂,他轻轻叹息了一声,问道:“这件事情,你知道了多少?”
“不多。”顾澹如实回答,“只知道,他是我弟弟。”
“可是有很多事情,你还不知道。”无忧公摇了摇头,声音中带了些难得一见的冷,“你要知道,我身为顾家族长,要做的事情是要保证整个家族的延续,而不是某个个人的得失。三郎他……最开始的确是我顾家对不起他和他娘,他若是长大之后回来找我,我拼尽全力也可以让他得偿所愿,即便是扶持他当上当朝丞相,又有何不可?可是,他这些年做的事情太绝、太狠,完全是要置我顾家于死地,甚至是置我大晋朝于死地,这样的人,我如何能帮?”
“伯、伯父,您说什么?”顾澹万分愕然,觉得自己有些听不懂无忧公所说的话。
“老黎啊,道韫那个小丫头送过来的东西放哪了?”无忧公叹了一口气,回头望向黎奴。
黎奴也不说话,只是冲着无忧公一躬身,悄无声息的在一旁的书案上翻出了一张尺牍,双手交予无忧公。
无忧公将尺牍扔到顾澹面前,有些疲惫的闭着眼睛摇头道:“你自己看看吧。”
正文 第五十一章 僵尸、血色
雨后的清晨有了些久违的宁静,谢道韫与岳山等人纵马狂奔了两个时辰,这时候便也下马来吃些东西休息,顺便也让马儿喝些清水。
岳山蹲在河边洗了一把脸,又痛快的喝了几口,这才走回正一小口一小口喝着水袋中水的谢道韫身边,问道:“小娘子,之前忙了一整夜了,前面再走十里左右有个小村庄,要不,咱们去那里歇歇,您多少眯上一觉也好。”
谢道韫之所以领着这些人出了会稽城,就是因为她心中一直有些不大好的预感。她说不清这预感是什么,但她清楚的知道,她前世的特工生涯,早就让她拥有了一丝常人难以企及的对危险的嗅觉,所以对这份莫名的预感,她并不敢太过小视。尤其是,当谢玄的命还在梅三郎手中的时候……
对于这件事情,谢道韫一想起来便觉得有些牙根儿痒痒。她最烦别人用手段来威胁自己,比方说前世对付一些人时,他们会随手抓来身旁的平民做人质,想要逼着自己扔枪。每次遇到这种情况,谢清都会很干脆的开枪射击。
她一直觉得挟持人质的人都很傻,且不说自己对那些人质没有什么感情,即便对方挟持的是自己认识的人,那对方不论采用什么样的挟持姿势,都必然会有三分之一的脑袋暴漏在自己面前。枪口口径才多大?子弹才多大?只要自己的手足够稳,出手绝对快,他们仍旧是必死无疑。
可是这些人似乎仍旧是不怎么明白,偶尔还会有人在谢清面前做出这种自杀式的动作。对于这种情形,谢清自然无话可说,十分果断的赐予他们爆头一击。
师父说过,被人威胁的人是世界上最蠢的人,被人威胁还妥协了的人,那便是蠢中之王,愚不可及。因为别人捏着你的把柄,就如同是牛被牵着鼻环。他能拽着你走一步,就可以拽着你走两步、三步。所以,对付这种事情,唯一的方法就是由着他拉拽,直到他用力过大将鼻环拽掉了,这头牛也就真的自由了。
但这种满是血腥气的壮士断腕场景,恐怕也只适合自己的那位师父,前世的谢清不行,这一世的谢道韫更不行。
这一世的她有了太多的感情牵绊,每一个与她说过话的人都成了她生命中的一部分,不像上一世,她可以化身千万在世界中行走,随随便便的融入某个圈子,又潇潇洒洒的不带走一片云彩的离开,仿若幽灵。
这一世她要关心的人太多,她要保护的人太多。亲人也分亲疏之别,可问题是,梅三郎挑选的对象,竟然是自己最为关心的人之一。
初听这个消息的时候,谢道韫的骨子里满是冷意。不是怕,而是她骨子里酝酿着十分浓厚的杀气。但她终究平静了下来,为了谢玄,也为了她自己。
虽然不受人威胁的信念是铭刻在骨子里的,但理智还是告诉她,不论怎么说,还是留着梅三郎的命比较好。她仍是有些寄希望于葛师的高明医术,寄希望于梅三郎的忽然醒悟,虽然机会有些渺茫。
“不歇了。咱们快些赶路,等到了桓温那里确认米粮无误,然后再歇不迟。”谢道韫起身将水袋系在了马背上,而后便翻身上马。四周的兵士见状,便也都收了手头的事,重新跨上马来。
岳山知道自己拗不过谢道韫,便也不再多说,随她去了,只想着到了前面的村子之后,多少弄些好吃食出来。一个士族的小娘子,跟他们一起吃硬干粮,实在不是那么一回事。
谢道韫的马本就是千里良驹,虽然前夜跟着她奔波了一整夜,但如今仍旧精神着,甚至对于久违的跑马有些欣喜,撒欢的跑着。
若是往年踏青,这一处的景致当是极好的。可惜如今正值饥荒之年,满眼望去却是不见分毫绿意,远山都是光秃秃的黄色,只有河流的流动还有那么分毫的生气。
地上的草根早已被人挖的干净,连马儿想吃些东西都很难找得到。好在岳山临行之前已经猜到了此点,便吩咐着众人多拿些干粮,之前休息的时候,便就着河水喂马吃了。
满目皆是荒凉色,谢道韫看着眼前,便忽然想起那“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句子来。心中有些感慨,谢道韫一夹马腹,纵马去了。
众马匹的脚程快,十里地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
远远瞧见那村子,众人就仿似在沙漠中久行的人看到绿洲一般,有些兴奋的往那边行去。虽然谢道韫一直急着前行,但磨刀不误砍柴工,去村落中买些吃食之类的事情是必然要做的,倒也没有阻止的道理。
只是众人刚刚行至村口,却意识到了几分不寻常来。往日那派生机盎然的小农风致早已不在,没有人来村口打水,也没有从外面耕田归来的大爷坐在井旁拿着草帽扇风。满目尽揽着便是断臂残换,倒像是谁将整个村子生吞活剥了去,内脏已然一空,只留下一个光秃秃毫无生气的躯壳来,被人扔在大地上,伤痕累累。
谢道韫一行人终于明白了什么,牵了马缰在村口停住,不再进村。
还有什么好进的呢?往日那些与自己打着招呼的村民早已不知所踪,甚至都很有可能已经不在一个世界上。物也非、人也非,故地重游又何必。
“走吧。”谢道韫看了眼天空,南边是刚刚有了些碧蓝色的天空,北边却是乌云层层。
……
……
又向着北边吴郡的方向走了半日,入目之景越来越悲怆,谢道韫一行人也越来越沉默。
她忽然想起几年前远去建邺时沿途看到的景致,所谓江北江南,国土他乡,如今竟也是一样的凄凉了。只是不由得为这时的百姓叹惋,天不仁兮降乱离,可如今这乱世不过刚刚开始而已。而后还有将近三百载的乱世纷争,这已然伤痕累累的土地,又怎堪载如此沉重之负担?
若是以一己之力平了这天下纷争,还百姓一个天下太平……一念至此,谢道韫不由得哑然失笑,心想,自己什么时候竟变得如此悲天悯人了?
一路上又见得不少面黄肌瘦的流民,每每与其对视,谢道韫都会被那空洞无望的眼神弄得心惊。遇到落单的可怜人,身后的士兵们好心的将手中的干粮分与他们,但若是见到大队灾民,他们也只能敬而远之了。因为即便走的远远的,这些人偶尔看向自己一行人的目光中,都满是看到了食物的兴奋。
路边有野狗在抢夺几块腐肉,众人隔着老远,却能隐约瞧见那腐肉之上,还附着一块褪了色的衣角。终于有人经不住开始呕吐,下马蹲到路边,干呕起来。
这唯一有些生命迹象的声音立刻惊动了那对难民,他们下意识的回头来看谢道韫一行人,目光中的空洞与迷茫很快就转化成了一种贪婪。
马儿们被这种莫名的气息惊得向后退却,一名士兵皱着眉头,想要从怀中将干粮取出来,分与这些人,但很快的被谢道韫反手止住。任谁都明白,如今她们身上所携带的粮食根本不够这些难民分的,而这些难民看上的,也不是他们手里的粮,而是他们的马,甚至他们的人。
终于有人在贪婪的驱使下向前迈了一步,他看着那个正在地上干呕的士兵,竟下意识的流出了口水。一人动,后面的人便也开始跟着动,只是他们的动作是如此的缓慢别扭,看起来倒活像是一队僵尸,而不是人。
谢道韫皱了皱眉头,知道此地再不能久留。她向岳山使了个眼色,岳山会意,驾着马匹轻声行至那仍在干呕的士兵身边,用充满了威严的目光示意他上马。
直到这时,这士兵才发现了那些难民的动作与目光,只觉得自己全身上下的汗毛都已经直立起来,脊梁骨嗖嗖的冒着冷气。他咽了一口干沫,不敢大意,慢慢的转身,军靴踏在满是泥土的地面上,发出倾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