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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们只是一味地接受柳先生施予的指点或开导,却太少太少关心过他、也忽略了尝试去了解这个清冷而寂寞的男子的内心。
似乎,在世人们眼里、在三个孩子的眼里,这位掌握了星辰与自然奥秘、号称有着洞穿过去与未来之眼的先知,便是如同神明一般的存在——他那高深莫测的预言令他们慕而神往;每当有好事者前来“验证”这位先知的能力、或是豪绅恶霸请人来逼迫柳先生为他们占卜“生财妙道”之时,柳先生每每只是从容静坐,横琴膝前,面色如常清冷,轻拂衣袖、拨动琴弦,便能将那些来意不善者吓破胆、再不敢来招惹这栋竹舍的主人,而柳先生在他们面前显露的那些变幻无穷的法术,总能令几个孩子大开眼界,拍掌喝彩。
……一直以来、一直一直以来,他们都将这个敬之如师如父般的男人当成了一尊不食人间烟火之气的神,却从未想象过,有朝一日,这个如同神明一般的男子彻底从他们的生命里离开,他们心中会有多大的不舍与不甘?
然而,对于那些高居神庙里、冷眼俯视人间悲欢的神明,尽管无知的人类总是怀着期待而又质疑他们存在之心,却每日用香火虔诚地供奉、膜拜。而柳先生呢?这么多年来,他又得到了什么?他们渴望这位神明的恩赐和福泽,却从未想过回报给他!
在童年时的记忆里,这位先知似乎曾豢养过一只黄毛小狐狸——那只小狐狸全身的绒毛呈一种温暖的鹅黄色,通体无一丝杂色,似乎是珍惜罕见的异种。每回他们三个孩子结伴来访柳先生竹舍时,那只小狐狸总是用那双琉璃般清透晶澈的眸子打视着三个嬉笑玩闹的孩子,眸中紫波潋滟,婉转而灵动,宛如一个妩媚调皮的少女。
然而后来,连那只小狐狸也离开了他。而三个孩子也渐渐长大,有了各自需承担的责任,再也无法时常来到竹舍陪伴柳先生喝茶、下棋。这么多年来,柳先生始终一个人,清冷而孤寂地幽居在此,用那永远淡然平静的眼神,旁观着这变化如流的纷漠尘世、旁观着他早已洞悉的一切……这又是,一场多么寂寞的、无涯的生啊?
原本,他心中尚埋藏着很多疑虑要问柳先生,可是每一次,总是借口俗务缠身,匆匆别过。而这一次,甚至来不及说声告别……
柳先生啊,您千万不要有事。封无痕站在他的卧居内,双手合掌,在心中默祷:眼下阿雪生死未卜,霜烨如今又不知所踪,若是您再有何万一……
然而,他的默祷才持续了不过短短的片刻,便被轰然一声巨响打断。
他惊然回首望去,就见柳先生书房的书架不知何时,竟然洞开了一线——书册与壁柜完好无损地向两侧分开,露出中间一个幽深莫测的甬道来!
封无痕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似是感到无法置信。他记得清楚:这书柜的墙壁之后,原本应该是竹舍后院的那个花圃啊!
然而,他来不及多想,立即箭步奔了过去。
辘辘的低沉响声中,一张轮椅从那条漆黑不见底的甬道里缓缓浮出,来至封无痕身前。
柔暖的夕曛从庐屋的窗口垂泻而下,斑驳地洒在轮椅上。静坐于轮椅内的那个男子的肌肤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色,其下流动的淡蓝色血脉已比几个月前更加清晰。男子青衣萧然,缓缓从轮椅中抬起头来,面色苍白得可怕,形容疲惫,仿佛已虚弱至极处,低声喃喃:“抱歉啊,无痕,这段时日我一直在闭关修养。若不是你方才强烈的念力惊醒了我的睡眠,我恐怕还……咳咳……”话没说两句,他便猝然捂嘴咳嗽起来。
“先生,您究竟怎么了?”封无痕急切地扶住了他,却惊觉他的身体已比从前更加冰冷——他自问内力还算深湛,然而手方一触上他的衣衫,整个人便顿时有种如浸冰窖的错觉,刺骨的寒意从手掌迅速涌遍全身每一处筋络。
更令封无痕惊诧的是:那具冰冷的躯体内,竟已然感察不到气脉的搏动!
“先生,你……”
封无痕脱口待要说什么,柳千寒却是虚弱地摇了摇头,打断了他的话。他抬眸望了一眼窗外如血的夕阳,发出一声有些自嘲的苦笑:“记得我上次出来看星星,也是这残阳渐斜、暮色初起的时候。那次远远的,我好像还能听见帝都里孩子们的嬉玩耍闹之声……那笑声里,似乎有个女孩在轻轻吟唱着一首……古朴悠扬的歌谣……”
此刻的柳千寒脸上透着一种温和而苍凉的笑意,在如血的夕阳映照下,隐隐然竟有一种迟暮之感。
他的声音再不复往日的清冷,而是恍惚得犹如一缕缠在弦上的蚕丝,低声吟唱:“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歌声哀婉低抑,重复着相同的音调,回环往复,仿佛绵延无尽。
那痕笑纹此际在柳千寒冷如寒冰的脸上缓缓散开,宛如春风在冰面上轻轻吹裂了一丝褶皱,漾出一脉柔光来——又或者,那只不过是封无痕的错觉。
那缕蚕丝在绵延无尽般的歌声中越拉越长,仿佛随时将要坠入风中、断裂……令人不忍卒闻。
封无痕终于再也忍不住,阖目劝道:“先生,请别……别再唱了。”
“呵呵……”柳千寒停下吟唱,低咳了几声,清逸如仙的脸上忽地露出一个哀伤而自嘲的笑意,望着窗外渐沉的半轮夕阳,眼神恍惚,“无痕啊,在你眼里,柳先生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一个好人啊!”封无痕不假思索地脱口答道,“是我和霜烨、阿雪敬之如师、爱之如父的人!”
“好人,么……”柳千寒倚靠在轮椅内,唇边笑意渐敛,神色显得更加哀伤——这个经历了普通人几生几世那么漫长光阴的男子,此刻却流露出宛如迷途的孩子那般茫然无助的眼神,“可是在我自己眼里,我却是个很失败的男人啊,呵呵……”他嘴角牵起一个没有笑意的弧度,捂着嘴又咳嗽了许久,方阖目微叹,“我曾辜负过一个姑娘,从上一世、到这一世……”
“我,欺骗了自己一生啊。”
这是封无痕第一次倾听到这个一生宛似淡泊无欲、博爱而无情的男子,述说起自己的往事。
然而,短暂的叙述至此便已结束。柳千寒微抬双眸,看向封无痕,将方才流露出的软弱情绪一丝丝不着痕迹地压抑了回去,面色很快便恢复了往日的温和淡然,缓缓问道:“无痕啊,你今次风尘仆仆来找我,到底所为何事呢?”
封无痕没有立刻回答。他沉吟了许久,斟酌着用词:“柳先生,我可否问您一个问题?”
柳千寒淡然笑道:“说。”
“柳先生,我记得上回在夺令大会上,我曾见古月灵纱展露过自己的武功——她似乎武学庞杂,通晓各门各派的内功和招式。可是……”封无痕目光闪动,含着一丝质疑的神色,凝视着面前的先知,“不仅是我有这种猜想,连前次去离国青昴城营救冷姑娘的霜儿也看出——在真正对决之时,那个丫头运用的功夫,正是出自我天山天玄门门下!”
须知道,一个对武学极有灵性的人,固然可以掌握天下诸多门派的武功、甚至在临阵时熟练运用。然而,在遇上月曜那样危险的对手之时,即便再加掩饰,也难免会泄露自己本门武学——因为唯有自幼修炼纯属的本门武功,才能够发挥出最大程度的杀伤力,与真正旗鼓相当的对手搏斗之时,方有一胜的可能。
青衣的先知在听完他这一番话后,眼神颇为复杂地叹了口气。垂眸良久,方释然一笑,道:“不错,我昔年,确曾是天玄门门下……一个背出师门的叛徒。”说这话时,他的语气平静而淡漠,仿佛时隔多年后,昔年那一切,已尽皆成为了遥远的前世之事。
封无痕未料到他竟会答得如此坦然,不由有些错愕。然而心知柳先生所做所为,必有自己的因由,他不便多问,当即转过话题,问道:“那么,古月灵纱的那柄剑——”
柳千寒轻轻颔首道:“那柄幻剑,是我送给我这位徒儿的临别赠礼。”
“可是,”封无痕回忆着这十几年在这间竹舍内看见的一切,一双剑眉顿时覆满了疑云,“那丫头的年纪看去比霜儿还要小上几岁,怎么可能……”他止住没再说下去。
柳千寒淡淡看他一眼,似乎已然猜悉到他心中所想。
是的,即便是自幼被人喻为武学奇葩的封无痕,在天山习艺期满后,这些年来,仍会定时返回天玄门,请师父指正自己剑法的不足、并传授新的剑法,然后循序渐进修炼,方能达到今日这般成就。从十三岁始,他便长住帝都,并时常与霜儿、阿雪结伴至柳先生的竹舍内耍玩,却从未曾见过柳先生还有个徒弟……难道,古月灵纱早在霜儿与阿雪入质帝都之前,便以五六岁稚童之龄,从柳先生处学成了那样高深的剑法和法术、并圆满出师?
——这不能说是不可思议,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就算她从母亲胎腹中便开始修炼,也不可能有如此成就!
何况,那个少女紫眸黑发,容颜清媚姣丽——从容貌特征上判断,应当是典型的浮国人。
这样想来,她的身世便更加可疑了。
“无痕啊,”封无痕飘移的思绪被柳千寒淡淡的话声打断。柳千寒深深看着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那口吻似是玩笑、却似又含着几分揶揄:“看来这么多年来,尽管身置人心庞杂的权力漩涡中心的帝都,却依旧没有消磨掉你的这份好奇心啊——无痕。”
听见柳先生这番挖苦的低语,封无痕面色微沉,仿佛察觉到了他故意转移话题的意图,立刻沉默着低下了头,不再问下去。
柳千寒看着他的神色,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旋即缓声问道:“进入正题吧,无痕——你今趟来此找我,究竟所为何事呢?”
封无痕沉思了片刻,未加隐瞒,将十日前在塔尔镇上发生的一切,一五一十,细致述说而来;并详细向他描绘了那个神秘白衣人的相貌特征、与那身诡秘邪异的术法。
柳千寒听罢后,只是淡淡点了点头,清远的眉目间流露出一丝忧虑之色,眉头轻锁,喃喃自语:“是他们啊,难怪……难怪上回你告诉我阿雪在尧镇附近失踪的事后,我竟完全感察不到他存在的气息,只能由星象上判断出他仍活着。原来,他是去了那个地方啊……”
“究竟是什么地方?”封无痕听得玄乎,脱口问,“莫非柳先生知道那个地方?”
然而,柳千寒却未回答,只是长长叹了口气,望着他的目光里含着某种幽远的深意,仿佛已看到了那颗冥冥之中、主宰他命运的星辰的微妙变动。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一字一句地劝诫道:“他究竟身在何处,现在的你无须知道。”
封无痕失声道:“为什么?”
柳千寒沉容答道:“因为现在的你,还不是他们的对手。”
封无痕无暇去深究他此言之外某种微妙的暗示,只是霍然变了脸色,肃然道:“柳先生,您该知道我与阿雪之间的交情——为了救出他,即便是龙潭虎穴,我也会去闯!”
听得此言,柳千寒长叹一声,默然阖住了眼,微微苦笑起来:是啊,这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啊,他怎会不了解他的性格?他是那种甘为朋友和心爱之人两肋插刀的性情中人啊,一旦他立定决意要做之事,又有谁能够阻止?
……或许,也该是时候,让他亲眼见证他和同伴们的宿命了吧?
无论如何,他这副身体,怕是已经支撑不到“天祭”的那一日了……只是,他还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