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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出他言中隐约的含义,禁凌叶顿时脸颊微红,略略低下了头去。然而,她明镜似的心底,此际所惦念的那人,却非此刻站在自己身边的这位异国皇子。
嘉仁只是淡淡笑道:“于公于私,都是应该的。”
就着清朗的月色看去,此处虽不及宏光殿那般光华四溢,却也布置得十分雅致。长长的廊道之外,几株梨花树上早开的雪白色花朵正静静绽放,为这个小院凭添了几分生气。
待两人相继进屋后,嘉仁一边俯身拿出药箱,一边低声提醒道:“华襄国待你虽未见得友善,但公孙先生却是个可信之人。”
禁凌叶接过他递来的绷带——绷带上涂满了厚厚的黑色药膏,闻着那药物的气味,似是天竺葵所制。她对着铜镜,将伤口细致地包扎起来,口中问道:“殿下何以这么信任他?”
嘉仁转动轮盘,让轮椅滑至禁凌叶身后,将她看不见之处仔细包扎妥致,低柔的语音里混杂了七分赞佩、三分叹息:“公孙先生虽身处于权势的湍流中,然心中却始终固守一份清明——此人嘉仁一直甚为佩服。”
“既然殿下都这么说了,我心中记下便是。”禁凌叶看着镜子里颈上缠了厚厚绷带的自己,不由笑道:“这副样子见人,我倒还是头一次呢。”她边说边晃了晃脑袋,左顾右盼地开始研究起她的脖子来。
嘉仁顿时蹙眉责备道:“你再这样乱动下去,这伤口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见好呢。”
“你还真当我是那种身娇肉贵的柔弱公主啊?”禁凌叶不屑地撇了撇嘴,“我哪有那么弱不禁风的?我若是出去闯荡啊,说不准儿江湖上明天就能多出个‘霜烨女侠’了。”
嘉仁但笑不言,将事前准备好的解酒茶递给她一盏,温声嘱咐,“先醒醒酒吧,免得人家说你酒后胡言。这里毕竟是华襄国——别人的地方,得事事多留个心眼。”
“是你自己喝多了吧?我今天可是滴酒未沾的。”她仔细看了看嘉仁的脸色,旋即笑着促狭道,“嗯,确实呢——看,脸都红成这样了!”
“……”嘉仁闻言连忙侧开脸,然而短短瞬间,他脸上那层潮红色却仿佛更加浓郁了。
二人正在谈话间,一名侍女突然敲门而入,端着一盏气味浓郁的药行至嘉仁面前,缓缓跪□,低声禀告,“殿下,是时候喝药了。”
那女子穿着一身黑色便装,长发高高挽起、束成一个发髻,行动看去极为敏捷,不像是个普通的侍女。
禁凌叶觉得她颇有些眼熟,不由问道:“这位姑娘,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那女子放下药盏,垂首答道:“当日公主前往茕仙岛,在海船上遇难时,绫夜姬曾有幸见过公主一面。”
“啊,我想起来啦!”禁凌叶脱口而出,旋即有些欣慰地微笑起来——被对方一语提醒,她终于蓦地想起:那日在海船上,曾有个女武士誓死护卫在嘉仁身旁——那份忠心护主的执著,令她深深为之动容。
后来等到自己清醒之时,嘉仁却告诉她:那艘海船已经爆炸了。她本以为船上所有人都将难逃一死,不料此刻竟还能够再见到她,心下自是极为欢喜,甚至全然未察觉到此刻她对自己冷淡的态度、也忘记了她在海船上时那般凌厉而戒备的眼神。
她释然笑道:“你叫绫夜姬,是吗?真好听的名字呢。我在海船出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你,现在看到你能够平平安安地回来,真是太好了。”
绫夜姬依旧神色淡淡,不冷不热地回应道:“多谢公主记挂。其实后来我们也有见过的——在殿下送你离开浮国的时候。只是那时我伤势还未痊愈,只能站在人群里,远远望着你们。”
禁凌叶脸色顿时有些尴尬,抱歉地一笑:“原来如此,是我太粗心大意了。”
绫夜姬只是淡淡笑了笑,似乎并不以为意。
嘉仁此刻已自顾自喝完了药,见禁凌叶似乎对绫夜姬颇有好感,当下建议道:“我看你们一见如故,眼下公主身边恰好也需要人照顾,不如……绫夜姬——你以后就留在公主身边,贴身服侍她吧?”
“这怎么可以?”两人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
就见绫夜姬面色蓦地一沉,当即单膝下跪道,“请殿下不要遣绫夜走!服侍您喝药的大夫此趟没有随行,这药的分量、温度、以及煎药的时辰,只有我最清楚了。还有殿下晚上会掉被子,是什么样的天气里、什么时辰掉,绫夜姬也都一清二楚……”
“咳咳……”听她连这种私密之事都当着禁凌叶的面爆了出来,嘉仁一张俊脸登时变得更红,捂着嘴轻咳了两声,打断了她。
却见绫夜姬眸底蓄泪,抬起头望了一眼嘉仁,又望了一眼禁凌叶,颤着声道:“殿下您是将公主当作自己人,绫夜才敢这么说的——其实殿下的身体,殿下自己心里最清楚。您每一次发病,都……”
“住口!”嘉仁猝然冷冷呵斥了一句——这位生性孤傲却温和的皇子,生平还从未用这般凌厉的口吻叱责过自己的侍女。绫夜姬蓦地一颤,当即噤声不语。
仿佛也察觉到自己方才的态度过于严厉了,嘉仁容色稍豫,俯身将她扶起,正色道:“绫夜姬,你先站起来——记住,你是我的武士,不是婢女!”
“回禀殿下,绫夜方才行的确是武士之礼,可现下……绫夜却要换一种礼节了。”她说着曲下另一条腿,向着嘉仁伏拜下去,“殿下,绫夜是您的武士,也是您的婢女——所以绫夜这一生一世,都只为殿下您一人效力!”
她的声音并不大,却一字一句,都铿锵如铁,宛如这个女子誓死无法动摇的决心。
面对着跪在自己脚边的女子,素来温和仁善的嘉仁皇子此时却是无动于衷,视若无睹一般,将目光移向了旁处。
禁凌叶有些不忍心,当即俯□将她扶起,口里叹息道:“绫夜姑娘,你别这样!——就算殿下真的执意要将你留在我身边,我也是决计不肯答应的——先起来吧,地上凉。”
然而,绫夜姬见嘉仁仍旧迟迟没有任何回应,便硬是不肯起来。
禁凌叶叹了口气,再度柔声劝道:“你跟随殿下应该已有些年了,他心里是怎么想的,你难道还会不知道吗?他此刻虽不开口,心里定必也是不忍见你长跪的啊。”
绫夜姬闻言,飞快地抬眸看了嘉仁一眼。但见他依然唇齿紧闭,然而深锁的眉宇间似乎蕴有某种深不见底的忧愁。绫夜姬终于不再坚持,握住禁凌叶伸来的手,顺势站起身。她继而凝视着这个目光明净的女子,唇边滑落一缕自嘲般的苦笑:“绫夜早就知道,殿下看人从来不会出错。也只有像公主这样的好女子,才值得我们殿下……”
“绫夜姬。”嘉仁蓦然轻声打断了她,淡然吩咐道,“我已经喝完药了,你还不赶快收拾?”
“是。”她低低应了一声,迅速收拾完桌上的药盏,便转身退了出去。临走前还不忘深深看了禁凌叶一眼。
——那一眼似有深意,看得禁凌叶心中咯噔一跳。
绫夜姬刚一离开,这间房里顿时又冷清了下来。两人隔着张椅子相对而坐,久久说不出一语。
原本是该以朋友相称的人,此刻却陷入了某种暧昧的僵局。
之前那样的平衡状态,一旦被打破,就再难以维持……哪怕,只是表面的平静。
良久,嘉仁才终于轻咳一声,率先开口,转移了话题,“公主适才虽已答应了华国主,会与我们站在同一战线,但是……恕嘉仁多嘴:我觉得,这并非是出于公主你自己的意愿——倘若公主不愿屈尊留于此地,朋友一场,我倒可以设法……”
然而,禁凌叶却是漠然摇了摇头,轻声打断了他,“殿下为我做的,已经足够多了。”
烛影摇红,投照在二人的脸上,明昧而飘忽,仿如二人此刻的心境。
又是良久,禁凌叶突然躬身一礼,道:“已经很晚了,我还是不在这里打扰殿下歇息了——叶儿告辞了。”
她说罢便推门而出,迅步离开了嘉仁的房间。
嘉仁缓缓推动轮盘,也来到走廊的尽头,目送那个青裙女子在夜幕下渐渐远去的背影,一言不发,眸中神色却是瞬息千变。
今夜月色如此明亮,以至于即便离了这么远,依然阻隔不了他凝望那个清窈身影的目光。
只是,这杳杳柔光如梦似幻,即便是这样一段距离,在那如霜的月影晕染下,也变得遥不可及起来。
他是浮国皇子,而她是北靖国公主。原本,他大可正大光明地求请父皇下诏一封,派遣使臣带往北靖国国都天虞城求娶她,也算是成就了一段良缘佳话。
然而,然而……嘉仁垂目注视着自己那永远无法行走的双腿,蓦地一拍轮椅扶手,登时惊起满院梨花,纷坠如雪,落满了他一身。
嘉仁猝然以袖捂口,轻轻咳嗽起来。
本已远去的禁凌叶听见他的咳嗽声,立即顿住了脚步。正犹豫着转身之际,却听不远处已有人飞步赶来。
“殿下!”绫夜姬脱口惊呼,奔了上来。
听得她语声由于极度的惊怔而微颤,嘉仁不自禁地顺着她的目光、垂眸望向了自己衣袖——但见那水青色的袍袖上,此刻已染上了斑斑血渍,宛如坠入湖面的红梅,凄冷而悲凉。
嘉仁只得黯然苦笑:只怕自己也将命不久矣了罢?这灯油将竭的半条命,还能奢求什么呢?
那个宛如初春晚雪般温暖纯净的女子,是他在这茫茫红尘中,心灵最后一点温柔的慰藉。然而那个女子,是他此生,注定不敢爱、却又无法不爱的……
便是这一转眼,再抬起头时,目光已再寻觅不见那抹淡青色的身影。
近处梨花开遍,芳华转眼落寞。
在他身后咫尺处,绫夜姬颤抖着声音,低呼了一句,“殿下,您这又是何苦……”语音未落,便已然泣不成声。
那病弱的男子此刻酒意渐去,脸上潮红色尽消,却显出更为苍白的病态。
他仰视着浩淼星空,轻叹道:“绫夜姬,回去休息吧……我没事。”
淡淡留下这一句,他便已推动轮盘,径自转身回了房。
蓦地,似是不忍亲眼见着那些雪白的梨花瓣在轮椅下被碾作尘埃,他又陡然顿住了动作,转身向绫夜姬吩咐道:“先把这些花瓣埋了吧。”
庭阶寂寂,偶尔吹过的轻风,宛若声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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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永安城,碧竹深处。
在帝都郊外那片幽篁深处,此夜同样晚风吹彻、竹叶游转。青衣的先知此刻正静立在自家竹舍后院的那片花圃间,面色隐隐有些泛白,眉宇紧锁。一痕月光静静泻洒在他脸上,映照出他的肌肤,竟是苍白得隐约透明。而在那近乎透明的肌肤下,却竟然看不见那本应该存在的淡蓝色血管与筋络!
清迷夜色中,但见数条丈许长、拇指粗的荧白色的诡异长虫,正自遥遥天际间飞聚而来,宛如暗夜里的流光。青衣男子迎着月色扬起下颔,口齿微张,任凭那些长虫缓缓飞近,最终纷纷在他头顶上方飞舞盘旋着,仿佛一群等待着接受主人命令的幽灵。
他对着虚空,微微扬了扬手,当即便有一条荧白色长虫徐徐飞近,吐出一颗流蕴着薄薄光雾的圆珠,正对着他口唇落下。
青衣男子口齿一闭,竟将那只光珠吞入了腹中!
他旋即深深调息吐纳,仿佛在吸收那颗发光的珠子内中蕴藏的力量。
——去年,他使用秘法,通过引发同伴之间的相互感应,令时空两端的力量彼此互生共鸣,从而启动了“祀月之阵”,将作为同伴之一的冷汐昀召唤至这个时空——那一次,他违逆天常、背叛轮回,擅自打乱了自然的法则,已然受到了自身法术作用的反噬;半年前又为青昂